读书是一种冒险。
是偶然之间想起这个比喻的。
当然,这需要灵感。而灵感的光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譬如说这个比喻吧,是我读了近三十年的书才想起来的。它来得毫无理由而又非常艰难。然而它也来得非常容易。
想起这个比喻的地方有点不好说。那天,捧着一本书,忘情地看,入迷地看,到了卫生间里也还是手不释卷。突然就想起这本老厚的书,自己竟然在两天内已把它解决得差不多了,真有点佩服自己:一边要为党工作,一边还要看这本老厚的书。
现代人的生活节奏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快起来了。所以,一想到这本老厚老厚的书便想到了一个比喻句:我像打仗一样,解决了这本书。
再接着就想到了另一句:读书作为一种冒险。打仗不算冒险还有什么能算是冒险呢?
譬如读这一本书,开始只想翻一翻,看一个大概就算了,没想到就看进去了。冒险的第一步便这样开始了:我没能战胜自己,书却俘虏了我。
由此看来,书的确是能征服人的。这样我便想到了第二句:书山有路。这是古人说的话,我套用一下。但在这里我却有新解。
这也是由读书作为一种冒险而想起的一句话。
书为山,而山乃包孕万有。且不说“分野中峰变,阴晴从壑殊”的诗家之语,就连帝王如那个不可一世的汉武帝面对五岳之尊也感到“高矣!大矣!特矣!赫矣!骇矣!惑矣!”可见以山为喻如果算是一个比较经典的比喻的话,那么,书山之中也自然会有百二秦关的雄奇和吞吐万方的开阔。读书作为一种冒险看来也就是顺此而生的一个妙喻了。
但我想要说的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冒险不在书,而在读。这又是另唱新翻杨柳枝了。
读也确实算是冒险了。
我常常有这样的感觉:马齿渐长,总觉得时光促迫,而要干的事却很多。一部大部头的书,望之生畏,何谈去读?如果真要去读,怕真是一种冒险——为这本书,我们又得付出生命中的些许时日了。可我们还不知道这本书是不是一定要去读,或者是否值得一读。如果不读自己是不是就会浅薄下去,读了是不是就一定会渊博起来。我们固然知道所谓开卷有益的话,但我们也知道有些书还不如不读。这些问题也是挺缠人的。
这是读之前的涉险。一念之差,就有两种可能:接受或不接受那个作者与自己谈话。而在读的过程中,那个涉险的奇趣便层现叠出了。读到精彩之处,作为一个清醒的读书人,我们有时会拍案叫绝,这是所谓的出得来。有时我们作为一个读书人,却浑然忘却自己身处书外,而不自觉地把自己等同于书中之人,与人物同喜同悲,这就是所谓地进得去。每个读书人,在阅读的时候,都必须在进去出来之间循环往复周匝数遍。书就这样给我们打开了许多门。所好的是,它没有在打开这扇门时关上那扇门。而如果我们两本书或几本书同时看,那么这样的门就更多了。
我常常是几本书同时看。看这本书累了,作为一种调节与休息,我会捧起另一本书。当然更多的情况是,我如果在读着一本小说,那么,读小说的间隙,我会拿起一本散文或者其他什么书刊。我是个读书人,我每天都与书为伴,我就不得不这样了。
前些年,我看《尤利西斯》与《追忆似水年华》时,我便不得不要与大师们先睽违一番。对这些难啃的大师,你只能这样做。否则会很累。余秋雨先生曾经指导别人读大师时要自信自己有面对大师的水平。话虽如此,长时间地面对大师也是挺累的。
这就说到读书作为冒险的另一种情况了。我们读书时,常常面对世界顶尖级的大师。你无法回避大师的生存环境与他们的深沉。更多的时候,你则无当回避大师给你的心灵造成的重负与压抑。有时候,有人以装糊涂或者寻找到到一些庸俗的成功来安慰自己。但真正的读书人却一定在丈量自己与大师的距离。文无第一。文人们在测量自己与大师的距离时,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冒险。因为,那种距离使一个真正的读书人觉得难以跨越,那么我们不妨想一想,等待这个读书人的将是什么呢?或者说作为一个读书人,他的心灵的涉险是什么样的形态呢?
当读书人陷于这种无法自拔的境地时,那么等待着他的可能有下面两种情况:
一 从此与书本告别,不再做一个读书人,因而也就会不再碰到类似于李白所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尴尬。想要与大师一决高低是痴心妄想,那就不如不作读书人。但这样做是不是有点愚蠢。
二 做读书人,认真地去做,去缩短与大师的距离。或则在另一个文字世界里占山为王,一不小心之间也可能写成一部《红楼梦》而成为一个大师。否则,去自杀也是一条好的路子。
其实在我写下这篇文章的题目时,我就知道我不可避免地要谈到自杀的问题。
正像一个女人自杀的方式有三百种,嫁给作家是其中的一种一样,作家的自杀始终是人类的难解之谜之一。但我想说的是,自杀其实有时候就是一个作家的生活方式,自杀有时候甚至可以说就是作家们的专利。我们都知道,作家是一种纯粹的读书人,所以对自杀我们应该将之看成是读书人纯粹的精神生活方式。我这样说,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其精神生活方式应该是不同于常人的。在这个世界上,想到以自杀的方式了结自己的人不多。可以这么说,往往总是一些有精神的人选择自杀,而一些庸俗的人,是不会想到自杀的。
对自杀要另有新解。
在阅读《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访谈录》(江苏方文艺出版社1997年10月版)时,我读到了福克纳的一句话,他说他的创作“没有能使自己与我们的尽善尽美之梦相称起来……他一旦圆满完成了,他一旦使自己的作品与意象、与梦想匹敌,那就只有切断他的喉管,从那经过加工的尽善尽美的尖塔的另一侧跳下去自杀……”无独有偶,海明威也有过类似的话,一个作者如果写出了自己最满意的作品后,他所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事——自杀。这样看来,海明威的自杀之谜应该能够破解了,疾病是一个方面,意志是另一个方面,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大概就是他已经写出了他所认为的最好的作品,而想要再写出其他再好的作品已经不可能了。所以这样看来,作家的自杀是他人生的一种最完美的方式。或者说,这是作家最后一部最佳的作品,一部让人无法解读的佳作。海明威是这样,三毛是这样,川端康成是这样……
既然读书是一种冒险,那么,这里而自然会有探险之趣。书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穷时,这种冒险也就不会停止。所以,自杀这种读书人的生活方式也还是不要出现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