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旋又是一愣，想起二哥说的是房中那丫头，又不免羞红了脸，待要辩解几句时，王方经王方权已走远了十步开外，就听王方经指责王方权几句：“……少年人戒之在色，老三还小些，亲也没取，你们夫妇也不给他些好……”
大哥二哥都与他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倒让王方旋一时心里又添了些苦恼，他又在长廊里呆着站了一会，叹口气走几步转到一所颇宽敞院子里，照壁后天井里两树桂花刚开，一股香气沁人。两个丫鬟从屋中出来，看到王方旋时笑道：“方哥儿来了。夫人可念着你呢，我还说你不经念叨，过一会就来，可不果然。”王方旋勉强笑了与丫鬟打个招呼，跟着穿正堂而过，直接到王方经黄氏室内。仍是前后各半间，前半间却还是他在成都王家宅子里见过的一溜画屏，他前几日到黄氏屋里细细瞧过的，这时又看，却更有另一种风味。
正看时，就听后半间里黄氏道：“听脚步声是方哥儿吧？整个家里就你步声最轻，若不是我耳朵细点，仔细听不出呢！”这话他听着亲切，也自晨时起身后第一次露出真心笑容，迈着步子进了后半间，道：“大嫂，我饿了，你这里可有粥没？”
黄氏也早起床，她是早早到了王富屋里问候过的，家里内务一应事宜又全交于王方权妻子安排，这一会她闲坐于雕花大床上与身边丫鬟说话，听王方旋声音就笑道：“有，别人来时没有，方哥儿你还没有么？”见王方旋进来，急急就吩咐了丫鬟给王方旋盛上粥来，就在她这屋里吃了。
桂圆白米粥，又加了些蜀中少有的金丝枣儿，还有几样可口小菜，王方旋虽并不是真的饿了，却也吃的可口。黄氏又让端了些时鲜果子，王方旋拣了几个吃了，对黄氏笑道：“还是大嫂这里吃的好……粥菜果子都合我口，可一会给我装个食盒，我带回自己屋里再吃一些。”黄氏一愣，道：“你那屋里也没个灶火，带回去怕不冷了……”一时又想到什么，那指头点了王方旋道：“你个小鬼头，我倒没想你屋里还有人了呢！倒会怜香惜玉起来，只是不过一个丫头，也不是什么香和玉儿。”又叫丫鬟将粥和小菜都装了食盒，也不等王方旋回去，就派下人要给王方旋屋里送过去。王方旋又将碟里果子全包了放进食盒，对黄氏讪讪笑道：“这果子我也爱吃呢！”
黄氏似笑非笑，道：“对个丫头，你倒用心，也不用心对嫂子好些，这些日子老在外面跑着，不过来陪嫂子多说些话。”又想了想道：“也是呢，你也大了，屋里是该有个人，我早也想着给你拨个丫头过去。只是一直没寻到个合适的。老二家的倒手快，哼哼，她怕狐媚子夺老二的床，就不知你还长身子呢，这些事儿也不能急着。那丫头我还没见，等闲了过去教她几句，让她本分些，莫要太过狐媚，等你定下亲的娘子过门，她要着实勤快恭敬了，也可抬举个身份。”
“嫂子，我才不娶亲呢，我要修道，一个人逍遥。”王方旋羞红了脸，对黄氏这番话无言以对时硬找了一句话说。黄氏皱了眉，说他道：“怎不娶亲？道士又不是和尚，火居在家妻妾成群的多的是，也误不了你的修道逍遥。”王方旋只是脸红痴痴笑了，也不说话，黄氏又道：“说起修道，在成都时嫂子只略略问了你几句，你今日且细细说来都学了些什么本事，让状元夫人黄娥妹子都好是夸你呢！”
嫂叔两个笑着说了好一会儿话，就听前半间有人进门咳嗦了一声，王方旋一愣，听出是大哥王方经声音。黄氏看王方旋脸上一时色变，也不笑了只是板着个脸，身子也坐正了，遂笑中带嗔道：“那老古董，你就那么怕他！也罢，今日你大哥须有些话要给你说，你出去见他吧，也莫要怕，他吃不了你。”
王方旋听了这话，又迁延一会，走出后半间，见王方经只在门外等着。他心里奇怪，想有什么事不在前半间说么？又走出门外，见王方经向书房走去，他跟着也进了书房，就见正中挂一副秋夜读书图，两旁一幅对联：聊收静者趣，且读古人书。四壁书架上摆了些古籍刻本抄本。王方经坐于书案前椅子里，看王方旋有些拘谨，道：“尽管站着干什么，坐下来我们兄弟说话。”
王方旋也恭敬坐于书案旁一把椅子里，有小厮进来上茶，看时却不是成都时见过的那个笨手笨脚小子。王方经看他坐的端正严肃，一副聆听教诲的样子，他不由笑了，捋着长髯道：“早听你大嫂说你怕我，我寻思你怕我什么，今日一看，你是着实有点怕……也是，我日常对你太严肃，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训你，哎，其实……”他突然叹息一声，又道：“其实我是惋惜啊！你二哥说的并不错，你小时就聪明，教你的书听过即会，若是走了正道，用心在举业上，功名应不会比我差的。”
这一番话说的摇头不已，显是十分痛心，又透着亲切和关心，王方旋本就对这个大哥尊敬，素常就知道这家里也就大哥和嫂子还拿他当亲兄弟看，这时听了，不由心中一股暖流，也笑了道：“大兄哪里话说！你是我们阆中有名的读书种子，我哪能比得？再说，我也不爱读书，现在跟师父学道也求个逍遥。”王方经听了，沉吟一会，喝一口茶又道：“学道也是好的！而且本朝三教一统，说起来呢，道家、佛家，其实也是儒门别义，体万物之心、溯世情之原，三家也都以此为根本。只不过道家谈玄、佛门说空，而我们儒门弟子呢，要的是脚踏实地、格物致知、以身践义，以忠孝为纲、为世间立仁。你青城学道，虽说是出世间法，但这些道理呢，圣人也是传下来的，洙泗之间，自有弦歌逍遥，不比老庄差呢……理一分殊罢了。但怎么说，你青城十年，也学了些本事，只是之后行事，要时时记得忠孝仁义、纲常伦理，这才是为人根本……”
他滔滔不绝，又教诲了些大道理，其中一些王方旋并不认同，但在他心中，这种尊上垂训、子弟敬聆的场景，是素常极羡慕向往的，不过父亲对他十余年来不管不问，其他亲族长辈倒大约都不记得王家有他这么个人，也就大哥和师父无奰子，还真当他是子弟亲人，会用心教导些为人学道之理。他知大哥是真为他好，含了笑恭敬听着，王方经说了一会，自己也有些口干舌燥，停下来喝口茶，见王方经面色恭敬认真，心里满意，又不由捋着长髯笑道：“你看我，又训你一通……你大嫂说我，老驴拉磨，就是话多……许是年纪长了，总是啰嗦，你也莫怪大哥！”
“怎么会呢！”王方旋想不到大哥竟也会说笑，也不由笑了道：“大兄是进士老爷，平常人就是想听你金口玉言教导，也是听不到呢！”这话王方经听得更是舒服，兄弟二人对视而笑，一时心中都是满意，书房里气氛就极温馨融洽了。王方经趁热打铁，又问王方旋他师父青城五子到底跟五子七煞有关系不？那日他葬被锦衣卫杀了的卖茶妇人孩子又是怎么回事？王方经皱了皱眉头，不过这时气氛甚好，大哥也不是刚回阆中时审贼一样口吻，他遂恭敬回答了，五子七煞事他用师父那天教导他的原话作答，至于葬卖茶妇人孩子么，他只说道中碰到，一时不忍葬了，谁知道那是锦衣卫杀的？就知道时，锦衣卫就那么蛮横，杀了人还不许别人葬死者么？身上没钱偷致仕县令家银子他倒是认了，却又辩解几句，只说打听了那县令任上贪渎，居家又霸道抢人田地，取他些些银两，一为告诫，二也不失侠客行径。若要因此见官，他自承当就是。
“哦，”王方经听了，沉吟一会似笑非笑道：“你这鬼头，怕还是有些不尽不实……不过，五子七煞那些妖人，大哥是信你的，你的禀性，也应该不会与妖邪为伍。银子用修已着人还了，又说些好话，倒也没什大事，你以后什么侠客行径的话说也莫说了，侠者犯禁，不是好人家做的。还有以后别说什么自承当的话，这家里还有我，哪有你承当的？就是锦衣卫找上门时，大哥也是御赐进士出身，门户子弟儿郎并未犯什么根本大错，他们挑毛病寻事，大哥也要好好与他伦理呢！
“还有，以后要差钱时，若是怕向大哥张口，就向你嫂子去要……我们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也不能像小门小户般，亏了子弟儿郎盘缠用度。”
“大兄……”王方旋听大哥如此说来，要替他担当事情，心里的激切感动溢于言表，竟不知怎么说了。王方经摆摆手，长叹息一声，道：“三弟啊，咋兄弟说些推心置腹的话……人常说长兄如父，虽说父亲还康健，但大哥这许多年了并无所出，拿你真是当亲生儿郎看呢……平常对你严点，也是希望你长进，以后说点不吉利的，大哥要一时不在了，这多年做官攒下的家私说不得都留给你，还指望你看护奉养你嫂子呢……”这几句更听的王方旋心思感动不能自已，竟流泪哽咽道：“大兄……我……你跟嫂子必康健百年的。我在山里看师父道藏，颇有些治难生养方子，过几日我就回青城，问了师父用法，自己到山里采些药，大兄嫂子必然有子……”
“你看你，这大人了还小孩子一样，说几句话就哭什么！”王方经微微笑道：“你师父还懂医术么？要有好方子寻来试试也是行的……不过，哎，子嗣之事，都由命造，我也不强求了！”又见王方旋要说什么，摆摆手道：“这一会只管说什么闲话，倒有正事与你说呢。今日你那也别去，就在家里，我陪用修夫妇游玩些阆中风景，明日他会找你说话，要交付给你一件为国为民大事呢！”王方旋一愣，心道我能做什么为国为民大事，待问时又听王方经道：“三弟啊，常言道，学得一身艺，货于帝王家。你青城十年倒没荒废，一身本事用修也是夸的狠……你也是鸿运当头，用修宰相子弟、状元身份，什么有本事的没见过，却一眼看重了你，只要你去做这件大事。此事非同小可，就圣上也是知道的，事若成了，说不得御赐你个功名。倒是我兄弟同朝为圣上效命，大哥功业怕真未必及得你呢！”
王方旋听了，更是吃惊，心道什么御赐功名倒并没什么，只是大哥说为国为民大事，他虽志在修道，但道书里也说修道人也得积世俗功德，方才圆满，更何况为国为民，就无功德，这种好事他也是必然要去做的。又听大哥并不说到底什么大事，想是等明日杨慎说于他听，就笑道：“我左右只在家里，等状元郎找我即是。”
“糊涂，状元郎也是你叫的，没一点尊卑大小。明日见了，好生称老爷教导，莫让用修笑话了你山野之人！”王方经冷了脸，又训一句，看王方旋却只吐了舌头笑笑。心知今日与他说话，口吻亲近，怕是很难让他再装谨严样子，又看他样子调皮，摇了摇头，也与他对视而笑。喝一口茶，又道：“这一会时间也不早了，用修怕是等着，我这去陪他们游玩。记着我的话，那也别去，只在家里自便……或者再去你大嫂屋里，她很喜欢你陪着说话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