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丫头是二嫂送给他的。二哥王方权在外行商,于山东地面碰到了这丫头自卖其身,说是一家子逃瘟疫出来乞讨,不想父母半道病死,还有个兄弟,她只盼卖了自己给兄弟留下点活命钱来。王方权那时看这丫头还有点颜色,就给了几两银子买下了她,但那时这丫头饿的皮包骨头,身上又脏,王方权也没忍心当时就收房了。回到阆中,这丫头已养了两月,身上胖了些,又洗干净了倒着实是个小美人儿。王方权平常没别嗜好,只好个色字,心动就要收房,却不想二嫂闹将起来。二嫂跟王方旋嫡母彭氏都出在一个彭家,算彭氏一个远房侄女,又长了一个会奉承的巧嘴,平常就很得彭氏欢心,且她能生养,一气生了两个小子,算是为王家香火立下大功。她妒心很重,见王方权要收房个小美人儿如何能忍得,仗着婆婆撑腰,免不得跟王方权闹得鸡飞狗跳,又逐日里狠打这丫头,王方旋在家不多时间,都能听到二嫂那院子里传来丫头哭号之声。
这种鸡零狗碎家事,王方旋自不理会,可不想四日前晚间他刚问了父亲安回到自己小屋里,二嫂却已等着他了。平常日子二嫂也只当没他这个小叔子一般,对他不闻不问,这天却在他屋里看了又看,说什么叔叔也过得太俭省了,她这个做嫂子都有些不忍心呢。他正疑惑二嫂何意时,二嫂就见身边这丫头推了出来,道:“叔叔过年也就十八了吧?你二哥这年龄不说收房,就外面都有了许多相好。你这屋里也确实差个暖床叠被的,我身边这丫头倒手脚伶俐,容貌也还看得,就送于叔叔做个屋里人吧。”
他目瞪口呆,要推掉时怎推得过二嫂那张巧嘴。又是说他二哥常念叨他,就嫂子听了也觉得他太孤寂可怜,又是说嫂子经年送他件东西,他总不会就这么推了吧?一来二去,他也只能把这丫头留下。二嫂笑盈盈走了后,他看这丫头总是气恼,却又见她长了一双大眼珠,怯生生看他,脸上还有伤痕,想是被二嫂打的,身上想来更多,心又软了,叹息一声道:“留就留着吧。只是我这屋里也再没床,两人要怎么睡?”丫头听了,更是又怯又羞,偷眼看他时,见他走出屋中,这夜再没回来。
自那日后,他就常在山中,日间晚间都将屋子留给这丫头。这丫头却也奇怪,放着床不睡,他见几次,只是爬在桌上睡了。哪能睡的好去?看着这几日脸色好像又苍白了些。这时他进了屋里,看她又爬在桌上,眼帘闭着,脸上却时有惊恐之色,想是又梦到二嫂打她了吧!“也是个可怜人呢!”他不由叹息,声重了些,丫头睡得又轻,惊醒了过来。她却没有夜视之眼,只觉黑里有个人瞧着她,吓的一激灵竟从椅子上摔在地上,惊道:“谁?”
“还能有谁?你不到床上去睡,怎么又爬在桌上?”王方旋冷了声音,道。又转身看了屋里四周,只有一只水碗里半碗清水,冷哼一声道:“灶间又没给这屋里送饭么?哼,这些狗眼奴才……”从怀中掏了一块油布包着的山猪腿,递给丫头道:“我日间打了烤好的,虽无盐上味,却洗剥的干净,山猪腿又油大管饱,你将就啃着吃吧。”
丫头也分辨出是小主子声音,从地下爬起,怔怔接过猪腿。又听王方旋道:“我前日给你的药草你都用了么?有就生吃的,还有要嚼碎了抹在身上的,都最能活血去瘀,于你身上伤极好。”又从怀中掏出一把药草,递给丫头,道:“我看你身子太弱,这些是补气血的。本来熬了吃更好,但那些奴才也不必去求他们替我们熬药,嚼了生吃也可……都是我央秋师父采的,你莫要浪费了。”
“小……小官人,你……你待我真好!”丫头接过药草,竟抽噎哭起来了。
“好什么?”王方旋突然生气道:“给你说了,莫叫我什么小官人,难听得紧!我即不小,也不是什么官人,想呼我时,叫我方哥儿也行,就是称名王方旋也可,三郎也可,什么都不叫,只说‘你’也行。总之是……没事也别呼我。”
他又皱着眉头看了看床上,道:“早给你说了,要歇息时就去床上,我是有功法在身的,不论寒暑都要不着床褥。这床就留给你睡啦!”眼里四周看了看,有心卖弄自己功法,从怀中掏了条长布条儿,宽约尺余,往房上一扔,就扔过梁间,拉下来两头系住成一个套子,自己纵身而上,坐于套子中间晃悠悠打坐,声音自高处飘下:“父亲卯时方醒,这一会还有些时间,我再入定行一会功。你是上床睡去,还是坐椅子上吃猪腿,自便即是,只莫要聒噪吵我。”
他一时入定,浑然不觉身外之物,却不想这丫头也没有去睡,也没有啃着猪头,坐在椅子上一双大眼眨也不眨的看着他布套里晃悠悠身子,看得久了,一时流下眼泪,一时却又怯怯笑了。
卯时一到,王方旋好像在心里装了沙漏般就睁开眼睛从布套里飘下,又顺手解开布套,收起布条。看丫头捧了猪腿不吃,却定定看着自己,恼了皱眉道:“只管看我什么?我脸上脏么?在山里清泉洗净的,不会啊?”屋里找了镜子,看时却也不脏。又回头看丫头时见她低了头,脸上不知为何绯红一片,想生气时也气不出来,只得道:“许是猪腿你吃不下去。也罢,今日我到大嫂哪里,让她着人送些香粥过来,你的肠胃,也确实不能猛着了荤气,需要好好调理呢!”说罢,也不盥洗,就那么走出门外,看一轮太阳欲出未出,暗青色天边有霞光万道,就觉身轻气爽,昨晚上那些懊恨悔疑竟好像全都消失了似的,不由对着太阳笑了笑,振步向父亲房中走去。
王富年老觉少,这时已起床,坐于一把太师椅中喝几口苦茶,闭着眼睛养神。彭氏却还未起,只在床上不停呻吟身子里各处都疼,一个丫头跪在床前不停给她捶着身子、捏着骨头,她还是嘴里嘟嘟囔囔,一时骂那丫头手太重,揉疼了她,一时又嫌丫头没吃饭么,怎么手上一点力气也无?
王方旋进了王富房中,向两人问了安好,王富也没说什么,彭氏却骂起他来:“你个不省心的!昨天家里那等大事,状元上门可是荣耀门庭的,不说你二哥大哥,就是你父亲和我也忙个四脚不停,就你,一天到晚不见了人,合着你不是这家里的?只会在这家里吃闲饭,什么忙也帮不上,还不如从外面买个小子回来呢!”
这番话王方旋素常受惯了的,这时也只是说几声“母亲莫气坏身子,孩儿知错了!”就再无言,任由她骂去。还是王富咳嗦两声,将话岔了过去道:“状元老爷昨日还问你呢。你今日就留在家里,那都别去,等状元老爷想起时好要见你。”王方旋连声应了,也不问杨慎问他什么,却不想彭氏听了王富这话,埋怨声又来:“还说呢,状元老爷什么人啊,天生星宿下凡,你这小子,昨日问你时却又不见,还不让状元老爷如何见怪我家没礼节家风呢!哎,也是,什么人生的什么种,你那个二娘啊,天生贱婢子,又能生下什么有礼节孩子?左右是孽种罢了!”
彭氏刻薄太狠,不但骂了王方旋,还将他生母讥嘲了十分,王方旋几乎就要忍不住还口,手指甲切入手心硬生生忍住。王富许是看到他气白了的脸,又咳嗦两声岔过话道:“你先下去吧。今日记着不要乱跑,只在家里。又……也去换件新衣服,没有时只问你大嫂去要。别穿白的了,状元见你,也穿喜庆一些。”王方旋听了这话,赶忙向王富彭氏道声“父亲母亲歇着,孩儿先下去了。”倒着身子,缓缓走出门外。关上门时,又听彭氏牢骚飘了出来:“……哼,狗肉上了台席,怎么穿,也是贱婢孽种,还能好哪儿去?可惜了布料……”
王方旋退出房外,看太阳已爬上屋子,身上却冷得厉害。每一次他问父亲嫡母安后,都是如此的冷,冷得他脸色发白,身子颤抖,指甲扣进手心,不觉间竟有血滴留下。他呆呆站在连接两重院子的长廊里,心思好似不是自己的,若有所想,若无所想。正发愣时,就听有人喊他一声:“站这里看什么?”他回头看时,却是大哥二哥相偕着在身后走来,想是也要问王富安去。
“大兄、二兄晨安。”王方旋恭敬问了两位兄长,又道:“刚从父亲房里问安出来,这一会也闲着无事,院子里走走。”王方经却是难得的对他和蔼,微笑扯动颌下浓髯,道:“少年人勤勉总是好的。哎,想我你这么大时,也如你一般,卯时不到,早早就起来诵读课业……如今,终究是上了年纪,其实睡得不深,夜里又多梦……反倒起的迟了。”
“哎,”王方经又叹息一声道:“可惜了,你这般勤勉,要是走了正道,一路读书上来,兴许科举上也能见点功名呢。”王方旋要谦虚几句,还没出口就听二哥王方权道:“可惜也确实有的,方哥儿小时就聪明,若读书时怕不早考个秀才老爷回来……不过呢,青城修道也不比读书差呢,成都还救了状元老爷和夫人,方哥儿,你这身本事二哥可羡慕的很呢!”
王方权眉心一点青痣,在阳光中显得特别显眼,他脸色白皙,又很会保养,脸上皮肤细腻的很,就比二十出头少妇也不差一些儿,只上唇多了两撇八字胡,显出一点男儿风味。他话音轻飘飘的,脸上又总含着笑,王方经听了不由皱眉道:“功名那是好考的……子谋,你书本上也多少下些功夫,能考个秀才出来,我这里给你使点力,捐个监生,以后外面行走也方便得多。”王方权笑笑,仍是轻飘飘话音道:“大哥教训的是。”
王方经又板了脸对王方旋道:“勤勉是好的,少年人却也要更谦虚些。用修和夫人江中遇险,你侥幸立了些功劳,也不要四处给别人说,免得人家说我们兄弟是恃恩求报的小人。”王方旋一愣,心想救黄娥事我何时给人说了?待要回话时,又听王方经道:“这一时你也别走远了,先去我屋里跟你大嫂说会话,一会我回去还有话与你说。”说罢,就端步向王富房中走去,王方旋再说什么时也无机会去说。王方权走过他身边,又轻飘飘留下一句:“那小美人还没上身罢?三弟,你也好忍劲啊!”呵呵笑着向前追王方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