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起来,杨慎自与王方经、朱辰等去安排准备王方旋行程事宜,黄娥却叫了王方旋,要去拜访安氏。王方旋一愣,安氏是他心中隐痛,本一介妾侍,还被赶出家门,不想黄娥以宦门闺秀、状元夫人身份,竟去拜访,这是真拿他当嫡亲兄弟看了。他心中感激,也不矫情拘礼,带了他那表舅兄弟和二哥送他的丫头,一起向安氏院中而去。
安氏那个破败院子,向来没什么人打扰,这日却一下涌进许多人,捧着绫罗绸缎的,扛着米面菜蔬的,还有些抬着梳妆台桌椅家具的,十几个仆人,将些日常用物在安氏下榻屋里摆放满了。安氏与金娘两人目瞪口呆,愣愣站在一旁,看与王方旋同来年轻妇人穿着打扮也知素雅平常,梳杭州攒、着水蓝裙,头面简洁并无多余饰物,只是一身雍容贵气扑面而来。两人颤颤,又听王方旋介绍,这是尚书女儿、状元夫人,更是胆战心惊,双双跪下“安人”“宜人”的混叫,又道:“奴婢大胆,竟劳玉驾光临,这破院子也没个干净地方……”
黄娥赶忙将两人扶起,托着安氏手,一起走到屋内大木床上坐下,先叫一声“婶娘”,又娓娓说了与王方旋已结拜为姐弟,这时才来拜访婶娘,还请恕罪。安氏愣愣怔怔,看了黄娥,又看了一脸冷清笑容的王方旋,心中想状元夫人与我这孩儿结拜姐弟,此后必会提携了他过富贵日子,这做梦都想不来的喜事竟在眼前,又想这十几年里孩儿受尽白眼苦楚,自己这个亲娘连口好吃食都没给过他……悲欣交集,不免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王方旋皱眉,心道怎么如此小家子气?要开口让她莫哭,那边黄娥却抢先说话,婉转数语抚慰了安氏。她语音柔和,话语间只说些家长里短,狠狠夸王方旋几句,又说婶娘也是拜观音的,观音保佑方哥儿此后必然大有出息,婶娘跟着享福日子还多着呢!安氏用手绢擦去泪滴,看着王方旋露出怯生生笑容,道:“我还有什么福可享的,只要哥儿好,我怎么着都行……”
黄娥又陪着安氏说了小半时辰话,看王方旋坐椅子上眼观鼻鼻观心似听未听,心中暗笑道这哥儿倒真会些练气功夫,又想他们母子向来别多聚少,过两三日王方旋又要到塞北一行,也不知多长时间才能回来,这一日且留给他们母子说些私己话罢。想道这里,再说几句,就起身辞了安氏。临走时,又叫下人抬了个小箱子进来,揭开箱子,里面白花花二十锭十两马蹄银。
安氏多少年来,何曾见过这么多银子?不但她有些呆住,就是王方旋都颇吃惊,忙出口道:“娥姐姐,你今日带来这么多东西已是够了,银子却实实不敢收了。”安氏也结结巴巴道:“这怎么使得?我……我一个半老妇人,有口吃的也就罢了,收了这些银子,菩萨要怪罪的……”
黄娥冷了脸,对王方旋道:“你即叫我声姐姐,做姐姐的不免要说你几句。慈恩难报,你只想自己一身本事,修道修仙,天下那都去的,不想你这身子是从哪来的?你这一走,一年半载,还要留下婶娘冷清度日?总得添些人口,请几个下人陪着婶娘说话,也让婶娘坐享生受些福气,吃些好的用些好的不是?这都得用钱。”又似嗔似笑道:“怎么既然刘关张结义,黑张飞可不会拿关二爷当外人,他缺钱了,会只管跟大哥二哥伸手的!”又转头对安氏温婉笑道:“些些银钱,阿堵物罢了,婶娘只管收了,菩萨慈悲,只会保佑婶娘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哥儿一路顺风,说不得还挣个功名回来呢!”又从怀中掏出个小匣子,匣子里一对金丝绞成梅花样耳环,对安氏道:“婶娘风韵,当年一定是个大美人儿呢!若不,又怎么会有哥儿这么银雕玉琢的人品相貌。这对坠子,也是我做晚辈的一点孝心,切莫推辞。”
王方旋心想,也是,我即无钱,杨大哥娥姐姐他们有钱,老实收了便是,再推三阻四,倒让他们看我小家子气了!遂再不推辞,让安氏收了。安氏千恩万谢,与王方旋母子两送了黄娥出门,复返身回到屋子里,金娘已带着王方旋那姑舅兄弟及他二哥送的丫头将黄娥带来东西都收拾了,屋子里多了些梳妆台桌子椅子柜子等家具物事,看着也堂皇了些,也有点中人家家居味道。安氏看着王方旋,拉着哭音道:“儿……哥儿,你如今竟这么冠冕出息,还认状元夫人做姐姐,二娘带累你了……”
王方旋皱眉,生气道:“带累什么?你生我下来,生恩难报,还谈带累,是当我不配做儿子么?”安氏大惊,竟又抽噎哭起来,呼天告地,只说哥儿你是我向菩萨千叩万拜求来的,心肝上肉尖儿,生的玉样人儿,又出息成这般样子,我上辈子不知做什么好事,才能得此福分,命好到如此样子,还是我这个二娘不配呢!“我们母子,是天生下来缘分,菩萨土木泥偶,她有什么功劳?”王方旋有些不耐,捉着安氏手一起走到床上坐下,又笑道:“若说命好呢,其实我们母子命都不错,二娘你是生成的,我自炼性命,但推根究源,这般好命也是从你胎里带来的呢!”他又接过安氏手帕,为她揩去泪水。
安氏转涕为笑,又絮絮叨叨说些王方旋小时候事,那时安氏还没出王家家门,但他大娘彭氏早早把王方旋抱了过去,说在她眼前也好教导。安氏只隔三差五才能看王方旋一眼,他那时瘦小,与些下人孩子一起养着,性格又倔强,常跟那些家养小子打架,衣服惯常的破破烂烂也没人缝补。安氏遂走坐都带着针线,只要碰着,就捉了他给他缝衣;衣服里又什么时候都给他留着个饽饽。她这一番话,使王方旋也不由想起小时候事,那时二娘漂亮,一双桃花眼里总含着笑意,那些粗贱婆子并彭氏都常说那双眼睛带着些骚媚狐狸气儿,但儿时只觉世上再没有比那双眼睛更亲切暖心的了。他心弦触动,悠悠唱一首歌道:
月光光,照纱窗,娘给哥儿缝衣裳。缝了衣裳做什么?骑大马,穿靴子,娶个水灵灵小女娘……
当日,安氏给王方旋缝衣服时常唱的就是这首儿歌童谣,她这时听了,怔怔道:“哥儿,原来你还记得……”王方旋笑道:“二娘唱的曲子好听,我都记得,怎么会忘了呢?”母子对视,眼中都闪些泪花,王方旋又低头自揩去眼泪,拿了手巾为安氏拭了拭眼角,又问安氏,眼睛这一向看东西亮些了么?他让那丫头带来草药,有熬着吃的,有榨汁滴在眼里的,可都按吩咐用了么?安氏笑着不迭声说用了用了,眼睛这一向大好,竟比年轻时看东西都亮了许多。这几日与金娘还有小丫头赶着为王方旋做了些冬衣,听人说塞北那地方风跟刀子一样,要割肉的,哥儿这去,若没些厚衣服,可不冻着?
娘两个絮絮叨叨说一会话,金娘与他姑舅兄弟和那丫头都进来,却是做好了饭食。就在这间屋子里,几人也不分主仆,都坐在桌子旁,安氏金娘茹素多年,为着王方旋添了些肉菜,但左右也不过是些家常菜式,倒是十分可口。金娘满口子赞那丫头,道这一桌菜大半是丫头上灶,调味用料,很是个当家人呢!丫头脸通红了,小声道:“金娘嘴快,我也就是帮衬些,多还是金娘做的。”王方旋看她眼帘低垂,眼角处有些羞涩又含着笑意,一张脸红如秋日海棠,当家人不说,倒真是个美人呢!
安氏却看自己那侄儿身量倒高,只比王方旋矮一些儿,只是眉眼粗了些,跟自己兄弟小时样子颇为相似,但坐桌上只是不叠口的吃,显得粗笨少灵气了。她不免想起病死兄弟,一把将侄儿抱过,又拉哭音道:“我的儿啊……可怜我拿命苦的兄弟……”王方旋这姑舅兄弟有些傻愣愣的呆一会,才想到什么时,连声叫“姑母”,与安氏哭在一起。
王方旋皱眉,又见丫头偷偷抹泪,想是也想起自家死在道旁父母,他悄悄将手伸过捉着丫头小手,在她耳边轻声道:“这时先莫急着助泪……你哭起来倒好看呢,等哪日哭给我一人看。”丫头又羞色上脸,撇开他手,推他一把轻声道:“好没正经的哥儿。”
另一边金娘劝住安氏,只说这孩子跟了方哥儿,他们兄弟帮衬着,日后必有前途,安姐姐莫要再哭坏眼睛。王方旋也道:“我跟大兄商量了,表弟先跟着我到塞北做个伴童。”说话间,想起当日跟王方经商量时,他只要独身到塞北去,免得麻烦,王方经大不愿意,说我们家门庭,又不是没人,儿郎外面行走,如何不跟人去?他拗不过便说只带大哥以前身边做书童的那小厮去便是,王方经又不愿意,说那小厮手脚又不伶俐,为人行事也不干净,还是选几个老成下人跟着。亏了黄氏帮衬几句,说那小厮带着就带着吧,日常浆洗衣服,背些行李也足够了,再说有二叔王方权一起跟着,他商路上走惯了的,路上自然会提点了方哥儿,也着实再用不着什么老成下人。这才议定了让王方旋这兄弟一起跟着。
王方旋想到这,话音不由停了,好一会见安氏金娘四目看着他,方笑了道:“我今日回去就问大哥要了他的卖身契约,一并撕了,以后还是良家小子。路上我也可教他些外功武艺,回来后要么托大兄要么托我结拜状元郎哥哥,给他哪里衙门里寻个出身,或者跟二哥经商也是好的。他要想读书,回来后请了先生教他,再买些田产给他,立个门户便是。”
安氏金娘听王方旋安排井然,都笑了,金娘道:“就知道,我们方哥儿仁义。”几日一顿饭哭哭笑笑,也便吃完,金娘丫头自收拾去了,安氏又拉着侄儿坐在床上,嘱咐他跟着上路,勤快些换洗了方哥儿衣服,又凡事都听吩咐了,不可擅自行事,也做事多些细心,兄弟两个顺顺利利打个来回。她这侄儿也十四五岁年纪,却已变声,粗声粗气道:“姑母放心,我最听话了。不过,我也不想经商,也不想读书,只要跟着王方旋哥哥,学些武艺本事。”
王方旋看他身材骨骼,察他气息流动,并非上好内家练气材质,暗里摇头,坐在床前绣凳上只听他姑侄说话。一时又想起今晨躺床上略略翻过的《朱子四书集解》与《诗经》里的两段,向安氏笑道:“二娘,表弟即做我伴童,我便先给他取个名儿,以后他回来自立家户了再改回原名,承继舅舅门户便是。”不等安氏答应,自说道:“我看《论语》里孔夫子徒弟,就叫宰予的最有意思,表弟,你这日起就叫宰予可好?”说话间,又听门帘揭起声,回头见丫头进来,遂转身向丫头笑道:“你的名儿我也想好了呢。从《诗经》里出,叫笾豆可好?你以后也别什么小官人郎君的想着怎么叫我,我家门兄弟里排行第三,跟杨大哥娥姐姐结拜又是第三,你与宰予只叫我三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