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慎黄娥忽然间不知身在何方,浮在似光非光似气非气之间,眼前似乎看到什么,又似乎一无所见,只是感到寄身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幽深辽阔之中。两人惊惶中互相呼唤寻找彼此,却既不能见也听不到声音,只是感觉彼此就在身边。正慌乱中,眼前突然有了色彩,在半空中滴溜溜滚来一个珠子,好像只是一个小点儿,小到不可言说,却又似乎让你感到它其中包含之大,不可测量。那珠子滚得越来越快,突然,就在他们眼前猛然爆开,他们只见流光四溢,各种超出他们所见所知的颜色在眼前闪烁,一忽儿这些颜色又各各汇聚而成一道道一闪即灭的光线,这些光线好像织成了网,而他们就在网线之中。
又一会,有些光线碰撞在了一起,轰然有声……突然间他们眼前世界展现出可见的辽阔,他们依然不辨上下左右,只是周边一种幽深无限延展,在远处,那些碰撞在一起的光线扭结成一团,又瞬而演化成一团团薄薄的灰白色的烟雾,烟雾里不时闪烁光芒,如烟花灿烂……又不知过多少时间,他们眼前点点皆是星光,围着他们不停旋转。这时他们已可以看到彼此,互相拉着手,与星光一起旋转,就见大的星如一团永恒不熄灭的火团,小的星黯淡快挤成个小点时又蓦然暴发,光芒灼热灿烂,四散在遥远深阔的星空之中……
“状元郎,娥姐姐,你们所见,可就是人‘本心’所归处?”突然间,杨慎黄娥眼前景象瞬息不见,只有王方旋站在他们身前,玉面含笑,手托着滴溜溜转动光芒越来越黯淡的“龙精玉髓”。“龙精玉髓”越转越慢,终于,停在了王方旋手心,他收起放在衣衫褡裢里,杨慎看着他,不停摇头,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至美矣、至休哉!‘本心’归处,我不知道,只是我……真盼着与夫人寄身其间,以至永远!”黄娥也叹息道:“‘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也许,先秦楚国屈大夫就是见此景象,而发天问了罢……用修,我,我也只盼与你执手,悠游与此中。”
适才王方旋引他们寄身“龙精玉髓”中时,他自己也寄身其中,所见景象更比他们遥远,这时他呆立半晌,尚沉思其间。又一会,方回头对杨慎黄娥道:“状元郎,娥姐姐,你们若想寄身此中悠游与世,我可传你们练气之法。不过需要时日,得十余年修炼,方可练气有成,进而可与‘龙精玉髓’中气流谐拍,寄身其中。”杨慎黄娥对视而笑,杨慎道:“这倒不必了。你道家有逍遥法门,我儒门也自有悠游岁月,诗书人伦,我与夫人携手此生,也便罢了!”
黄娥一旁抿了嘴,笑道:“方哥儿,你倒好为人师呢……只是我听你叫用修状元郎,总有些生分。”杨慎道:“也是。方哥儿,你其实也可叫我字用修或号升庵即可。”
王方旋撇嘴道:“如此称呼,我大哥怕不要打死我了……可是不敢!不过,状元郎确实生分……”他想一会,突然笑道:“要不,我们结拜为兄弟罢!桃园结义刘关张,不求同生只求同死,却又如何?”他眼光热切,看着杨慎道:“如此,我以后就称状元郎为杨大哥,可好?”
杨慎一时愕然,旁边黄娥心中暗笑,她知杨慎其实想收王方旋做门徒,今日回去后应该就会讽喻王方经让他提出这层意思,却不想王方旋这时竟说出结拜兄弟的话来。就不知杨慎如何作答,何以收场。她这边看王方旋眼色从热切渐渐转为失望,撇了嘴有些生气模样,心中叹息,就要出声转圜,杨慎却先道:“约为兄弟,倒也好。不过刘关张可是三兄弟结义,我们只有两个,显得单薄了些。”
王方旋稍想一想,道:“见放三人,正好刘关张。”他走上去,拉住黄娥手道:“娥姐姐就是关二爷,状元郎你是刘备,我自然是黑张飞了!”杨慎一愣,全想不到王方旋竟将黄娥也算在结义兄弟里。儒家讲究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又有朋而不党之论,如结义之类,总觉得是江湖伎俩,粗蛮不雅,更何况拉上黄娥三人结义,更如小儿玩笑之举。杨慎心中觉得滑稽,却看不但是王方旋,就是黄娥眼中也有期盼之意,他生性本来旷达,又想君子行事,但求本心,只要不违人伦大道,有何不可?遂爽朗笑道:“好,你我三人便效古人结义,约为兄弟,同声共气!”他又向四方拱手各鞠一躬,道:“人道举头三尺有神灵。我新都杨慎字用修,又号升庵者,恭告四方神灵,今与夫人黄娥、阆中王方旋约为兄弟,患难相扶、得志提携,上保国家安靖,下愿民生富庶,共求本心大道。杨慎若违此言,不得再称圣贤弟子!”
黄娥脸颊绯红,心中也激荡不已,脱开王方旋手,在楼中跪下合十虔诚三拜,道:“菩萨在上,黄娥今日与相公杨慎、王家方哥儿王方旋结义,只愿相公得逞大志,相国以序、教民以礼,愿方哥儿鹏举在天、逍遥飞腾。此心诚诚,菩萨谅鉴,相公及哥儿前世此生若有因果冤业,只叫黄娥一人承担便是。”
王方旋见这两人举动全不像戏文里演的,插香为誓、歃血为盟,心道戏文里都是演给俗人看的,状元郎文曲下凡、才子风流,娥姐姐仙女一样人儿,便我王方旋,又岂以俗世凡尘为意?他几步走向楼外,栏杆前跪下,面向悠悠碧爽青天道:“我师父说,修道人只跪天地。我王方旋今日对天立誓,与杨慎、黄娥结义兄弟,杨大哥精忠报国,是大忠臣大英雄大豪杰,我王方旋此后必生死相随,杨大哥要我做的事,就是上天缚龙下海捉蛟,或者闯火海入地狱,我也必为他做了;我没姐妹,娥姐姐此后就是我嫡亲姐姐,谁敢得罪了她,任他是天上神仙,什么五子六子七煞八煞的,或者地上豪强,什么锦衣卫千户百户东厂太监番子,我也必让他们拿命来偿。青天在上,王方旋若违此誓,就让阴魂打在九幽阴山背后,永世不得翻身!”
杨慎听他立誓话语恶狠狠的,不免皱眉,又听他道若违誓言,就要阴魂打在九幽阴山背后,心下叹息:这哥儿情真,不由感动。黄娥听他愿为她与天上神仙地上锦衣卫东厂作对,心中更是感激,以至泪涌眼帘,颤声道:“哥儿……好兄弟,你真不必下这么重的誓……”王方旋却只若未听,恭敬向青天叩首三下,然后一跃而起,转身展颜向杨慎黄娥笑道:“杨大哥,娥姐姐,我想了想,你们一是刘备,身相异常,一是关二爷,威风凛凛,倒是我,黑张飞,丑死了!”黄娥抿嘴而笑,杨慎哈哈大笑,他走到楼外执着王方旋手道:“方哥儿……三弟,史书上桓候张飞张翼德白面好文,仁而下士,可不是黑壮粗蛮。”又看楼外青山迢迢、碧水环绕,城里黑瓦木楼次序井然,悠悠对王方旋道:“如此江山,如此人间,方生出这样人才的哥儿,赐予我为三弟,杨慎何其得天之幸!三弟,古礼二十而冠,冠而有字,你现在也快二十了罢?我为你取一字如何?”
“好啊!”王方旋雀跃之色,溢于言表。杨慎微微思索,拈须道:“你大兄名方经,字子庸,二兄名方权,字子谋,经而有权,处庸常而生谋变,名、字之义,都不相违;你叫方旋,方而成圆,润而有仁,岂不合玉德乎?字曰子玉,你看可好?”
“王方旋,王子玉,嗯,这是说我像美玉无瑕了!好大哥,你果然是状元郎,好文采!”一阵清风吹过,吹动王方旋头巾飘拂,杨慎清须微漾,两人相视而笑。黄娥立于他们背后,也柳眉挑动、细眼含春,展颜微笑。
三人情真意满,站立栏杆内,看碧空流云,皆胸怀大畅。一时无言,只喜悦快乐之情,溢满中天楼内。
这日余下时光,三人又在楼内听琴喝茶,王方旋兴致勃勃,说些自己修道感悟,杨慎循循善诱,绳以儒门道学理法。他又送王方旋一本《朱子四书章句集注》,上有杨慎手书题记,道:“朱子此书,百余年来,科举奉为圭臬,士子用坐金砖,然金砖敲门后不免弃如土坯瓦片……俗世还讥讽曰时文滥觞、道学腐朽,可无朱子,又如何能晓孔孟真面目?略言之,四书者,悬诸日月不刊之论,朱子《四书集注》,则求孔孟根本微言大义。三弟,你也不妨多读读此书,资以明我儒家道理,或可与你修道大有帮助。”还有一本薄薄几十页自编订手抄书,上题名“无隅斋杂记”,杨慎感慨言道:“我那同学,程不识秀才,他有号‘无隅斋主人’,取道行浑然无隅之意。这本杂记,便是他的遗著,世间只这一本,三弟,你……应与他有缘,我便将此书赠与你罢!”
黄娥也送王方旋一本自己日常诵读的《诗经》,笑道:“方哥儿,我听你作歌谣,倒有些比兴意思。自古歌诗,无不宗‘诗三百’,以你颖悟,晨夕读了,他日再作些歌谣,也羞羞你杨大哥与姐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