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旋听了,皱眉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做事,就是麻烦!与令尊伯父作对的,可是锦衣卫头头江彬么?他要阻拦,我去帮你杀了可好?”黄娥一旁听了这话,不由又震惊一番。她公公杨廷和当下阁老首辅,朝廷重臣之长、天下官员领袖,多少人递门生帖子师相恩相叫的诚恳杨廷和都理也不理,王方旋却随口而出“令尊伯父”,这叫那些递门生帖子的颜面何存啊!杨慎却对“令尊伯父”称呼并不在意,只是想方哥儿却怎么知道江彬的?他当然不知那日王方旋定中听他夫妇夜话时听到了江彬名字,只心想王方旋既然与锦衣卫有些冲突,想来是从那些人口里听过的了,遂也不问他详细,只是道:“嗯……并不是江彬。说来,此次密使入蒙古,皇上也暗令锦衣卫派人护卫呢。方哥儿……我知你与锦衣卫有些冲突,但江彬毕竟国家大臣,可不是说杀就杀的,这些话也就今日你我即我夫人听了,以后不可随便说出。这次密使入蒙古,你也还要与护卫锦衣卫校尉力士一起行动呢!”
看王方旋神色有不满,他遂笑道:“当然,那些校尉力士须不济事。我听说,密使入蒙古一路上,颇有些江湖高手妖人,功夫又好,妖法还厉害,而蒙古国师更是擅长惑人心神,若没你的本事,真护不得密使安全呢!此次密使入蒙古顺利,回来我说不得要上书皇上,奏明你的功绩,御赐功名与哥儿你呢!”
杨慎说话句句都小心以不伤王方旋为是,王方旋如何听不懂这层意思?他心里感激,一时站起,拉着杨慎手一起走到亭外,俯瞰嘉陵碧水,阆中秀城,朗声道:“我师父常说,名实缧绁,无名方为大道,什么御赐功名,我倒并不在乎。只是为国为民大事,也是我们修道人要积得功德,你又拿我当朋友看,状元郎,”他转头看定杨慎道,语极真挚道:“你是于谦那样的大忠臣,你叫我办的事一定是大功德,莫说护卫密使入蒙古,以后再有什么事你都说与我,便有天大干系,我也帮你办了!”
杨慎听了,也感激他这番真挚心意,笑笑道:“于忠愍公百世仰称,我万万不及,但他一生忠君爱民,我只盼能履他行迹,于国于民做一些事便就意足。你说名实缧绁,但我以为大丈夫身处世间,当留名史书,方不负此生耳!”他这话直抒胸臆,王方旋虽以修道人无名为本,却也欣赏佩服他的志向气魄,眼神清澈看着他,两人对视,竟生知己之感,携手看向山下,同是爽朗大笑。
笑声中,黄娥站在他们身后,心神怔忡,暗想于忠愍公虽然千古留名,可结局之惨,也是千古冤事;用修莫要入了言谶……
三人亭外站立良久,山风忽然大作,呼喇喇吹得袍衫裙袖飘拂。天空流云变幻,又值黄昏,流光溢彩,好似一个宫装美人儿,艳丽使人不敢逼视。山下嘉陵碧水环绕,阆中城陷入黄昏光芒旋涡之中,红黄色光芒流动在一排排古旧仓褐色的瓦片屋顶间,似乎是画出了一个圆,周环流转,跃动着无限生机,却又凝聚着无垠静谧。杨慎为这美景感动,叹一声道:“如此江山,如此人间……阆中城可是个好地方呢!西汉历算家落下闳就是阆中人,在此立观象台,观星象,究天人;后唐天师袁天罡、李淳风也曾居于此地。概阆中风水绝佳,格局越千年而不移也!”
王方旋听了,大感兴趣,他生于斯长于斯,自小就听说阆中城风水极佳,只是不知佳在何处,这时听杨慎如此说了,不由发问。杨慎博学通才,无书不读,天文地理风水历算倒也懂得颇多,见问时指着山下阆中城,道阆中城三面抱水、四面环山,有四像拱卫之势;城中建筑又成棋盘分布,格局颇为用心,齐备“龙、穴、砂、水、向”地理五势。无奰子山中道藏里也颇有些历算风水书籍,王方旋山中无事时略略翻过,当时并未用心,这时听杨慎讲来,一一印证书中所记,却发现阆中地势风水所向,倒与自己所学六字教功法也有暗合之处呢。免不得将自己所悟说出来与杨慎参详一二,杨慎听后,也为他的聪颖悟性所动,两人兴致勃勃,竟指点讨论起阆中地理风水格局走势来。
黄娥看着两人一时讨论的很是相得,在他们身后不由抿嘴微笑,又看他们说了好一会话,天色越来越暗,山中凉气顿生,她遂对两人道:“你二人可说好了!只是这一会等的人有些饿了呢,也有些冷。”杨慎王方旋两人回头,见黄娥果然抱着双肩,颇有伶仃之意。杨慎歉意一笑,道:“只管说话,倒忘记夫人了。天色已晚,这山上是有些冷呢……方哥儿,若不,我们这就回去,晚上再挑灯夜话如何?”
依王方旋意思,最后就在这山里说上一晚上话,也不用挑灯,听山林间草虫窸窣声最是有味。只是看黄娥着实冷的发抖,杨慎想也不耐山中清寒,遂道:“也是,我们这便回去罢。”回身向亭后独立黑鹤玄和子、亭中仍在煮茶的白猿秋湖子打了招呼就要下山,又听杨慎叹息一声道:“这晚间下山,山里小道着实难行呢!”
王方旋听了这话,还没反应时,亭后玄和子突然踱步过来,对着王方旋鸣叫几声,又转头顶,眼珠向杨慎看去转了几转。王方旋自然知道玄和子心意,走过去对杨慎道:“状元郎,你造化来了,玄师父要送你下山呢。只是不知你敢坐于它背上,让它背着你空中一游么?”杨慎听了一愕,想坐于鹤背上下山倒是省力又快,可空中要掉下来却不是玩的,便要回绝了,不想王方旋看他有害怕之意,又激一句道:“玄师父往常傲慢的很,莫说背人了,就是看凡俗人一眼都嫌脏了眼睛。今日却看状元郎投缘,它的意思若背就要背忠臣义士、豪杰英雄、风流逸才,就不知状元郎是与不是呢!”
杨慎听了这话,又看玄和子眼神颇有不屑意,突然豪气大生,心想我这才华气度就算是稍逊前人云林子,又怎能让王方旋小儿看薄了!他朗声大笑,向黑鹤拱手作揖道:“忠义英豪,杨慎当之有愧,只是一生以风流自许,逸才二字,实心中所想。玄和子真仙一番心意,说不得要愧领了。只是真仙要怎么个背负法?是不是要用绳索布条将我绑于真仙背上?”
王方旋眼神中显调皮之意,笑道:“不用!”手搭在杨慎肩上轻轻一扔,他却突然跃起,稳稳跌坐在玄和子背上。玄和子也不待他做好准备,双翅一展就飞在半空当中。只听下面黄娥娇呼连连,他就觉空中劲风扑面,吹的他身子向后倒几欲跌下鹤背,骇得他只要大呼救命时,突然自鹤背升起一股气流,稳稳扶出了他身子,玄和子空中回头看他,眼神自有一股威严,他却看懂了它眼神意思:只管坐着便是,不会有一点跌落危险!
那股气流只在他身周环绕,似乎一个带扶手的无形椅子,他处于其中甚是稳当,毫无跌落鹤背之虞,心神一时大定。玄和子越飞越高,瞬息间就盘旋空中数十丈乃至几约百丈之上,却又不急着送杨慎下山,只绕着锦屏山四处盘旋。杨慎低头看时,见亭外几人越来越小,很快就像个小黑点一般了,并锦屏山都小了许多,只一线绿色环绕,围住下面玉带一样的嘉陵江。嘉陵江内的偌大阆中城,随着他坐于玄和子背上越升越高,看去时也只像一片黑芝麻,点缀在碧绿汪洋里。他看的越远,心思越宽,就觉四周云气围绕,劲风扑面却吹不动他身子,环身气流又甚暖,他丝毫感不到一点空中寒冷,又听玄和子唳声阵阵,清亮入耳,此情此景,实他平生未遇,心怀襟抱也随着眼前景象越展越宽,终至生出感慨:此身何在?天上人间;吾心何有?只在云深不知处耳!
黄三破及轿夫抬着软轿,本也走到阆风亭附近,等着听命收拾下山。突然见黑鹤背负着杨慎飞上半空,都惊得目瞪口呆。黄娥看杨慎半空中先是几欲掉落鹤背,不免惊呼几声,后来又看他坐得颇稳,为玄和子所背负越飞越高,绕山遨游,长叹道:“杨郎……用修这一番经历,至美至好,此后,又不知他要如何夸口呢!”王方旋看她眼有艳羡之意,笑道:“娥姐姐,好事不能让状元郎独占了。你若想经历时,我也让你至美至好一番。”黄娥摇了头道:“坐你玄师父背上空中一游,我可不敢呢!”王方旋道:“不用玄师父,你尽管轿中端坐便是。”
他去对亭里白猿秋湖子耳语几句,又过来邀黄娥坐于轿中,黄娥虽不解他意思,却终究羡慕杨慎空中遨游经历,想且看方哥儿要怎么施为,让我也生受那份逍遥美好。提着裙裾,娉娉婷婷走入软轿中做好了,抬起轿帘看时,就见王方旋秋湖子走到轿前,对轿夫道:“承让!”将轿夫拨到一旁,他两个一前一后抬起轿子,王方旋在前,对黄娥回首笑道:“娥姐姐,坐好了!”说罢,突然与秋湖子同时疾奔,到了山林里又踩着树木枝丫跳跃到树梢上,只在梢头飞速纵跃。
黄三破与几个轿夫只见两道白影,抬着软轿在遍山树梢间瞬乎而隐瞬乎而现,几人目目相视,眼神里都流落出极惊骇神色,有轿夫就跪倒呼喊道:“神仙啊,这是……真神仙啊!”黄娥坐于轿中,却是另一番感觉,她只听耳边风声呼啸,一颗心砰砰跳着,偶尔揭开轿帘看时,就见四周翠绿树梢飞速向后退去,晃得她眼晕目花,赶忙放下帘子。坐在轿中倒是稳当,但心里总感觉自己就如在云雾中穿行,缥缈如踏神仙境界。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黄娥突然感觉轿子停了下来,她强压住心神,揭开轿帘看时已到江边,等着接他们的船就泊在江岸水边。王方旋在轿前笑嘻嘻看着她,道:“娥姐姐,这番经历可逍遥美好么?”黄娥白了他一眼,道:“也不早说我准备了,这一番……可吓死我了!”看王方旋嘟了嘴露出些不满孩子气来,又莞尔笑道:“不过,确实很是逍遥呢……以后状元郎夸口,我也有得说了!”王方旋听后复又笑道:“说状元郎,状元郎这便来了。”
黄娥又定定心神,缓了缓有些软的双腿,就听空中鹤唳阵阵,她下了轿子,抬头向天上看时见一道黑影越飞越近,须臾玄和子身影便现于头顶,盘旋落到地下时双翅仍展开近丈,杨慎坐于它背上仍闭眼回味,好一会才张开眼睛,叹息一声道:“我今才知,神仙逍遥原来是有的,古人并未欺我!”
王方旋听了大笑,上前到玄和子身旁扶了杨慎下来,道:“这算什么神仙。玄师父背着我飞了多少次呢,那我岂不早是神仙了!”杨慎站于实地,良久方平息心中畅游之感,对王方旋道:“你本来就是神仙哥儿,尘俗一游,却让我有缘分遇到了。”王方旋听了,笑的越发畅快,江风吹来,他头上垂下玉带跟袍袖一起飘拂,脸上又莹白如玉,着实有仙风道童之感。
笑了一会,他转头向山林里看去,见黄三破跟几个轿夫还在半山腰里磨蹭下山,遂对杨慎道:“状元郎,这一时天色暗得很了,江风
又冷,娥姐姐想是也饿得恨了,我们就先过江,后再让船接了黄都头他们。”杨慎想了一想,道:“也好,我们这就过江回去罢。用过晚膳,方哥儿你就再到我房里,我们喝几杯烧酒,挑灯夜话。”
白猿听了他们这话,早早抬着轿子放入船中,回到江边,向杨慎拱手半揖行礼,其意是要目送他们上船。杨慎忙还了礼,起身后扶着黄娥,与王方旋便即上船。这一叶舟,晃晃悠悠离开江岸,就见暮色深沉,黑鹤玄和子白猿秋湖子远远看着他们驶向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