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姐长到四十岁上,面容还是光洁如新。她穿运动装,扎丸子头,背影看上去只十七八模样。全身唯独眼睛能让人看出那么一点沧桑。
和她一同来单位的同事恋爱、娶妻、生子,按部就班地过着琐碎但幸福的正常人生,陈小姐却总是独来独往,连可能被坐实的绯闻都没有一件。陈小姐三十多岁的时候,单位开始传出一些风言风语。其实无非也就是说陈小姐是同性恋或者性变态一类的,但传了一段也就偃旗息鼓了。收发室的王大妈咬牙切齿地说,这小骚货太能装了,迟早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王大妈恨陈小姐是有道理的。从陈小姐到单位开始,王大妈就给予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从工作到生活再到感情,王大妈操了不止一个妈的心。可是好几年也没能捂热陈小姐的心,王大妈慢慢也就知难而退了。
后来,几个对陈小姐有意思的领导纷纷碰了钉子,有个别心胸狭隘的就开始在工作上给陈小姐穿小鞋。本来清闲的工作非要让陈小姐夜夜加班到十二点。大冬天的,整栋大楼暖气都关掉了,陈小姐裹着红围巾靠在还有点儿余温的暖气片上,咝咝地吸着冷气跺脚。
这样漂亮的一个人儿,到哪儿不是被人疼着?在陈小姐连续第六天被留在办公室后,王大妈挺身而出,在下班时间把领导堵在了厕所门口大骂了一通。为此,王大妈每个月少领了五十块钱,但是陈小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每天从收发室走过的时候,她总是辜负了王大妈一番热切的注视。王大妈几乎快要认为骂领导这事儿全单位只有陈小姐还不知道了,她着急上火地嘴上长了好几个泡。
有一天,王大妈终于鼓起勇气堵住了下班的陈小姐。
“小陈,你知道你王大妈这个人心直口快吧?最见不得的就是那些歪风邪气了!你放心,有大妈在,这单位还没人敢搞法西斯独裁!每个月扣大妈五十块钱算什么?就算把大妈赶出单位,大妈还是要维护正义的!”王大妈一边说着,一边觑着陈小姐的表情,陈小姐每一次眨眼都让王大妈的心情起了波谲云诡的变换。
“哦,好。我先走了。”陈小姐说着,挎上包就走了。
“忘恩负义的小婊子!”王大妈望着陈小姐的背影,吐出了一长串恶毒诅咒。
其实要说陈小姐完全不通人情也不是的。她也跟同事出去玩,大家讲笑话的时候,她也笑。但是她就是有点怪怪的。比如说她吃饭从来只吃一半,哪怕她没吃饱也只会叫第二碗而不吃剩下的半碗。这人有怪癖,大家都能理解。更何况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有点性格缺陷也很正常。但是,陈小姐的怪癖似乎太多了些,有时候还有点儿瘆人。
有一次,单位小张结婚,头天晚上请了所有未婚女同事到家里陪自己。那天晚上,大家提议说搞个烛光派对。陈小姐的兴致似乎也很高,她跟着大家跑前跑后,虽然老被说笨手笨脚,但仍然笑得天真灿烂的模样。整个夜里大家都相安无事,小张本来不想请陈小姐的,但这晚也觉得别人的话不可尽信,陈小姐这人还是很和气的。
后来临睡时,有要好的同事怂恿小张讲恋爱故事,小张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讲了一通如何相识相恋的经过。说到关键处,同事叽叽咯咯笑作一团,起哄让小张讲讲真正的关键。小张慢慢地抿一口葡萄酒,描述地如梦似幻,几个连初恋都没有的女孩子听得面红耳赤却眉眼盈盈地走起神来。陈小姐就是这时走开的。
小张开始以为陈小姐是去厕所,时间长一些,才意识到或许是陈小姐不大喜欢类似话题。等姐妹们都睡下了,小张心里过意不去,便起身去找陈小姐。
已经是五月底了,夜里却还是有点冷的。小张家在郊区,风过处夹杂着些许青草的味道。小张看到陈小姐一个人趴在阳台上,肩膀有轻微的耸动。小张正想上前,却看陈小姐扭头哽咽了一句。
“我的心你还不知道吗?”
小张退后一步,躲在阴影处,心脏仿佛快要跳出来。原来陈小姐是有情人的!亏这妮子瞒得紧,几乎都要骗过所有人了。小张随即转念一想,不对,莫不是这段关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难道陈小姐是个小三?小张心念至此,想起陈小姐平时种种古怪行径,愈发觉得可疑。自己马上也是要为人妻的,怎么见得狐狸精在眼前。小张不客气拉开阳台门,却见陈小姐痴痴望着角落,满脸都是泪。
“陈小姐在打电话?”小张神色自带了三分凛然不可侵。
“没。”陈小姐从容地抹掉眼泪,双手空空,“不过想起了些伤心事。”
小张心里正自狐疑,恍惚中见陈小姐向角落招招手,说了声“不招人待见,回去吧。”
也不知道陈小姐是不是在和自己道别。
小张听见大门开关的声音,兀自站在阳台上。陈小姐慢慢走远了,但姿势怪异地偏着头,就像靠在什么人身上。小张站在阳台上,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在战栗。
这事之后不久,小张就申请调到别的部门了。临走时,小张都没再看陈小姐一眼。
虽然陈小姐和单位同事关系不怎么样,但她还是有朋友的。她最好的朋友叫刘敏,在大学教古代文学,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两人平时联系不多,陈小姐也不是热情熟络的人,好在刘敏偶尔会带着孩子到陈小姐家来坐坐。
陈小姐家在市中心一处闹中取静的地方。刘敏时常向老公感慨,陈小姐虽然命不好,但生活是极好的。老公见过陈小姐一两次,心里有些倾慕,便好奇如何不好。刘敏细想,倒真说不出个所以然。
穿过一爿竹林,再走上一段青石板路,就到了陈小姐的宅子了。说宅子绝不是虚言,门口两尊石狮就是证明。如果不是跟陈小姐结识,刘敏根本想不到这样拥挤繁华的城市里居然有这样一处天然居所。
这年4月15日,刘敏无课,送孩子去了幼儿园便折向陈小姐家。她知道陈小姐每个月的这几天都会请假休息。以前想着陈小姐或许是身上不方便,应该来探望探望,但终究未能成行。今日刘敏一时兴起,事先也没打个电话便直扑了过去。
刘敏提着一个榴莲,在打车的时候就遭遇了诸多麻烦。及至送到陈小姐家时,已是破费周折。刘敏正想摁铃,却发现大门半开半闭。平日里,陈小姐这儿少有人来,莫不是今天有别的客人?刘敏也没作多想,便推门进去了。
论讲究,陈小姐是第一等的。院里的一草一木都花了大心思,刘敏虽是外行人,也看得出些许门道。只不过院中的槐树太茂盛,大晴天都见不到阳光洒在庭院里,静悄悄的时候怎么都有点阴森森的感觉。
刘敏走过中庭,便听到悠扬的小提琴声。刘敏知道,陈小姐自幼就学小提琴,可这么多年从来没见她在任何场合演奏过。刘敏的音乐素养有限,但也知道这是勃拉姆斯的曲子。陈小姐的手法似乎很是醇熟,刘敏走在光影交错的回廊上,脑海里一幕幕闪现的都是华丽的舞会场景,跟眼前的中式庭院一点也不搭调。但刘敏几乎要流泪了,拔至高音的韵律似乎将刘敏的心也扯痛了。
音乐戛然而止时,响起了一阵掌声。刘敏也放下榴莲,鼓起掌来。木门吱呀地打开,一袭白裙的陈小姐倚门望向刘敏。
“陈陈,你的琴声太棒了!我忍不住都快流泪了。”刘敏是真感动,上前拉着陈小姐的手,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不是我。”陈小姐别扭地抽出手,尴尬地站在一旁。
“哦?还有客人?倒是我失礼了啊!”刘敏也窘迫地紧,一时不知道如何自处。
“没关系,我也想你见见他。”陈小姐看着刘敏张皇的样子又笑了起来。
这几年陈小姐很少笑了。大部分时间她脸上的神情都是悲伤肃穆的,带着些冷漠的居高临下地绽放在一切场合中。刘敏曾担心陈小姐或许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但今日看到陈小姐笑得这般灿烂,之前所有的揣测就像打了水漂的石头,差一点就扰了别人的清净。
陈小姐复又拉起刘敏的手,走进了房间。
老房子建得高,取冬暖夏凉的意思。但即便盛夏,进去后,还是让人觉得阴冷得紧。刘敏心里有点紧张,无端地就认为这必定是个男人。陈小姐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刘敏实在想不起有任何端倪。
“你先坐,我叫他出来。他见你来,有点不好意思。”陈小姐说着,浅笑走进了内室。刘敏一个人坐在梨木椅子上,浑身都有点不自在。
她仔细端详了室内,陈小姐涂鸦的旧画还挂在墙上,出去游玩的合影也并排挂在一起。照片上的陈小姐只有18岁,明艳不可方物。
那还是新生报到的头一天,刘敏建议寝室内的人一起出去玩。但响应者寥寥,就在刘敏打算放弃时,陈小姐背着包,认真地问什么时候出发。那时候的陈小姐多像一朵动人的玫瑰。当然,刘敏承认,她现在也美。但盒子里的永生花怎么比得上短暂却又动人心魄的青春呢?
看见陈小姐一个人出来的时候,刘敏心里几乎松了一口气。她担心陈小姐下半生无依无靠,但也担心她所托非人。如若刘敏认可了这个男人的话,那陈小姐之后对此人有任何不满,都会让刘敏心生歉疚。
“阿敏,他……还是不愿见人……”陈小姐嗫喏地说道,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受着夹板气的小媳妇。刘敏从未见过如此生动的陈小姐,一时间有点今夕何夕的茫然。
“哦?没关系的!总归是会见到的。”刘敏温和地笑笑,令陈小姐似乎放松不少。“你们何时办酒再见也不迟的。”
“啊……”陈小姐的神色惊慌起来,“阿敏,我不该瞒你的。我们早就定了。”
这下轮到刘敏吃惊了。印象中,陈小姐似乎跟任何男的都不曾有过交往,但旋即也就释然了。自己和陈小姐本就联系不多,什么时候有男友,也不必跑来巴巴地报告一声。当然,心里不舒服还是有的。好歹也是朋友一场,她刘敏还自忖是密友呢。这般好事也不说,分明拿自己当外人了嘛。想到这里,刘敏一刻也不愿多呆,她递过带来的榴莲,想着寒暄几句之后便可交差。
“阿敏,我感觉你似乎有些生气了。”陈小姐唯唯地问。
“哪里。我替你开心还来不及。只不过,连人生大事都没告诉我,我还是挺失落的。”刘敏本想就此走掉,但一想朋友之间最忌猜心,或许陈小姐有别的隐情也未可知。
“阿敏,其实我是怕。”陈小姐拉着竹凳坐在了刘敏的身边,她歪着头靠在了刘敏的膝上,一头长发直直地落了下来。
“怎么?”刘敏心底隐约有点不好的预感,一刹那种种烂俗的言情桥段纷纷跳进了脑海。
“你知道么?我很早就爱他。除了他之外,别的男人我都看不上。”陈小姐缓缓地说道。刘敏望向内屋,微掩的大门透出一点陈旧的光,黑洞一样吸引着她的目光。
“就是那个北京信?”刘敏蓦地记起来,是因为大二有一段时间陈小姐老是盼着北京来信,大家不知道其人何许,便以北京信为代号。陈小姐收信的时候开心得不得了,那种欢喜很是旖旎,是对心上人的思念晕开在了脸上,就算自己不知晓,旁人也看得一清二白。
“恩。”陈小姐点了点头,长发摩挲在刘敏膝上,柔韧地仿佛黑蛇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情,但这一定是世间最好的感情。因为我实在快乐呀。”
刘敏不知道如何接话,门外吹来一阵裹挟着暑气的风,细细分辨时,有股池塘淤泥腐烂的味道。
“我从小喜欢他,但他却一直都看不上我。别人都想方设法地捧着我,唯独他总是说我各种不好。我自然生气,可生气之后他也从来没有哄过我。每次还是我去道歉,但他竟然还端着架子不原谅我。”陈小姐说着,声音放低了下来,显然是有些介意内屋的人。
“好不容易我长大了,他却走得更远了。我暗示他,我已经成为一个女人了。他却说我信上的修辞用得太多了,不是一篇好文章。我终于鼓起勇气,告诉他不能这样对我,因为我爱他。他却说即使他爱我,这爱注定也是不平等的。”陈小姐幽幽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望着刘敏。
“我自然是生气的。又有哪个女人听见这话不生气呢?他却偏偏要我做个最能包容的女人。阿敏,我都包容他半辈子了,他却还用这话来戳我的心。你说该是不该?”陈小姐的眼睛起了雾,露出了少有的受伤表情,连刘敏心里都隐隐作疼起来,恨不得大骂里屋那个王八蛋。但如今人已在里屋了,想来也是和好了。
“可是我竟然同意了。对他,我总是生不起来气。是不是真没出息?”陈小姐又低头伏在刘敏膝上,有些冰冷的眼泪砸在了刘敏的腿上。
“大三那年,他来看我了。我们在外开房了,当然,是我主动的。我爱他,想把一切都给他。但他却视为敝屣,甚至认为……是对我的施舍。他一点也不温柔,甚至连前戏都没有。我痛得叫了出来,借着微光,我却看到了他嫌恶的眼神。”陈小姐的声音颤抖着,娇弱得仿佛花瓣上的露珠,轻轻一呵气,便会破碎一地。
“我第一次下决心不理他了。再想他也不可以跟他联系了。开始一段时间很难受,但我慢慢做到了。可是我发现我也失去了去爱别人的能力。每个人都说时间是疗伤的圣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感染了,化脓了,最后收容我的只能是死亡。”陈小姐第一次对刘敏说这许多话,刘敏心下有些害怕。
“工作第二年的4月15日,他来找我了。他约我去宾馆,我去了。他温柔地抚摸我,说爱我。可是……我没感觉了。他在我身上蠕动,我想的却是如何杀了他。我看见旁边有一个杯子,就拿了起来。”陈小姐说着猛地抬起头,吓得刘敏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缩。
“你杀了他?然后每年的这几天就是为了纪念他?”刘敏感觉后背发凉,如坐针毡,屋子里的一切都诡异了起来。或许陈小姐杀了他之后便将他埋在了荷花池中。不,不,也许会吃掉他的肉,将骨头撞在坛子里?刘敏想到了一切可以想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事。陈小姐只是梦游一般盯着她。
“一个杯子怎么杀人?我只是想喝口水,请他停一下。”陈小姐不解地说道,“他似乎也很败兴致,但很快又高兴起来,还亲自喂我水喝。就是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不爱他了。”
“呼——”刘敏吐出一口长气,门外的太阳似乎也活了过来,两三麻雀落在阴影里,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刘敏。
“准确地说,我爱的不是那时候的他。送走他之后,我突然明白了,我爱的竟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他。他可以残忍,可以冷漠,但他只能活在我的想象中。每一次现实的接触,都会损害我对他的爱情。于是,我跟他说再也不要见面了。他这时才忽然明白我的好似的,费尽心机想要讨好我。可是他不明白,越是这样,我只能离他越远了。我爱的是他嚣张跋扈的20岁,是永远20岁的他。不可一世,目中无人,轻浮又没有责任心。这才是我的爱人。”陈小姐惨淡地笑笑,抓住了刘敏的手,“正常人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人呢?可是我偏偏就爱啊。”
“那他是?”刘敏指指内屋,心里又开始不安起来。
“他?他就是20岁的他啊。所以,我也只能永远15岁。但我还是老了……你看看,我想尽办法钻研养生驻颜,但我还是老了……”陈小姐深处细长的手腕,透明的血管潜伏在皮肤下,带点晶莹的质感。
“陈陈,你这样是病态的,你知道吗?你得看看心理医生了。”刘敏恍然大悟。
“治好我的幻想?”陈小姐尖利地笑道,“那我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呢?更何况,这并不是幻想。我让他出来见你。”陈小姐说着,负气一般冲进内堂,刘敏心神发颤,赶忙掏出手机给丈夫发了“速来陈宅”四字。
吱呀一声,内堂门开了,陈小姐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走了出来。她的步态沉稳,眼神慑人,她做作地从衣袋里拿下饰花递给刘敏。
“嗨,刘小姐,早就听陈陈提过你。”
陈小姐的声音分明变成了一个年轻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