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杀!

公元一零零六年山西•忻州•宁武•凤凰镇•凤凰街

一骑怒马踏破了凤凰镇初冬夜晚的宁静,来势汹汹,如雷霆一般向着宁武县衙疾驰而去!马上人浑身浴血,只顾急冲,浑然不顾前面还有拒马。须臾间,拒马倒,人仰马翻。他被摔得头破血流,宛如活鬼一般,却不在意。爬起来往衙门里赶,一面赶一面咽声高喊:“县尉大人,李大人,小河村被打草谷了(备注:打草谷=抢粮食,辽人冬季少粮食,喜欢抢劫北宋边民,扰得民不聊生)!!”

“哐当!”差房内,李铁昕李大人手里的茶杯掉了,他疾奔出来,抓住那人的双肩急切问道:“你说什么?你说的是哪里?!”那人嘶喊道:“小河村,是小河村!”李铁昕心头一紧:“小芸!”他放开那人,转身寻了马,撇下众人催鞭而去!一旁的王主簿急了,忙对着那几个当值的衙役说:“你们还不快跟上?另外,再多招呼些人来!”说罢,自己也寻了马着忙追了出去。后面一个小吏喊了一句:“要不要知会杨大人一声?”王主簿并不回头,远远抛下一句:“憨货!杨大人一县之主,理应知晓!”小吏应了一声,转身欲去后堂禀报,却发现杨大人已至身后,他微微点了点头:“我都知道了。你把衙门看好即可。”说罢一掠而起,人已至二丈之外!小吏咋舌:“杨,杨大人……”

宁武县与朔州交界处•小芥子河•小河村前

天色微明,李铁昕强忍着内心的极度惊恸,下了马,疯狂地冲进小河村!

他踏过木梯,木梯碎!碰过木柱,木柱毁!奔过竹亭,竹亭倒!触过石阶,石阶裂!

一路上,看到的尽是残垣断壁及小河村村民的尸体,男的身首异处,女的衣衫破碎——浓烟弥漫中,竟再也找不见一个活物了。李铁昕心急如焚,他找到了那座摇摇欲坠的瓦房,冲进去,赫然看见了小芸的尸体。

悲、愤、惊、怒吗?他不知道,他只是痴痴望着她,痴痴的望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颤抖着趋前,蹲下,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裹上,用手梳理她的乱发,一下一下,既轻且柔,好像生怕触痛了她。王主簿终于找到了李铁昕,见他这个样子,神色一黯,复又转身走了出去。身后瓦房里传出痛苦的嘶吼,一声声催人肠断!

杨蕴颜赶到时,李铁昕已经稍微平复了情绪,正欲冲过小芥子河去找辽人拼命,幸有王主簿和衙役们死命的抱住他,可惜也快抵挡不住这蛮牛的一身力气了。杨蕴颜面色沉重,轻轻拍了拍李铁昕的肩,叹道:“李大人,节哀顺变,还请冷静一些。”李铁昕的劲好像突然间被人卸去,浑身麻痹无力。但他一看到杨蕴颜,火气就腾腾的往上冒:“滚你的蛋!就是你们这些孬种文官,日日想着守成守成!娘的,都让人欺负到头上来了,还冷静,冷静个屁!”

他目眦欲裂,指着对岸契丹人的军驿吼道:“你看看!你看看!那些挂在门廊下的是什么?是人头!是我们兄弟的人头啊!”杨蕴颜应声望过去,那些曾经生龙活虎的边军袍泽们,如今已是血污满面、乱发飞舞,只能孤悬人头于敌营之中,仿佛在对他嘶吼着满腔的愤懑!还有竹竿挑起的几个小小包袱,那是我大宋不足周岁的婴孩啊,可是却正被契丹人豢养的老鹰啄食着。杨蕴颜眼中的惊怒沉痛之色愈浓,他双手紧紧的攒着,骨节根根泛白。李铁昕奋力挣脱众人的纠缠,一把揪住杨蕴颜的衣领:“你要是个男人,要真是宁武县父母官,就应该为他们报仇!可惜你不是,你就他娘的是个孬种,孬种!”说罢狠狠一拳打向他的肩头,杨蕴颜没避,生生受了那一拳,手却绕到他后颈轻轻横切。李铁昕晕了过去。

杨蕴颜将李铁昕交给一个衙役,然后对王主簿道:“王大人,小河村边防失守,速去抽调衙役民壮来此清理并镇守;同时通知相邻村寨加紧提防,今冬大雪,辽人粮食欠收,必会再来。派人速去忻州府求援,加急!另,本官从今日起坐镇小河村,辽人若再敢来犯,本官与他们至死方休!”

说罢,他向前几步弯腰拾起了一张大弓。王大人应声是,目光无意扫向他刚才站立的地方,那足印竟是向地面下沉了几分的。王大人目光一紧:“这个懒大人,与之前竟大不相同了呢。”他也来不及细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杨蕴颜捡了几只羽箭,拉弓,箭直指那几只老鹰。嗖,嗖,嗖,三声箭矢破空之声后,鹰落,徒余三声哀鸣。辽人已经注意到对岸有人活动,见有人射他们的鹰,那还得了!即刻冲出一队全副披挂的二十人小分队!小芥子河已处枯水期,过来甚易,辽人愈逼愈近了。

杨蕴颜抽出长剑,一笑道:“御风,御风!今日且让你尝尝契丹人血的滋味。兄弟们,”杨蕴颜凛然四顾,对着留守的几个衙役大声道:“契丹人仗着人多,要冲过来与我们厮杀,你们可愿随我一道杀敌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几个衙役见一贯懒散的杨大人今日如此豪情,面容不由一整,纷纷站至他身侧,齐声道:“好”!

杀戮开始!契丹人来势汹汹,但是北宋男儿又岂是那么好相与的!都是搏命,但宋人是豁出去了!下手狠准厉快,绝不容情!尤其杨蕴颜,每杀一人必大喝一声,“这剑为大宋捐躯的男儿雪恨!”“这剑为大宋惨死的百姓报仇!”几个衙役听了,精神愈涨,杀得豪情畅快,虽然人数少于对方,竟也搏杀得对方只余数人了。

杨蕴颜正杀得性起,忽见一个田姓衙役直撞了过来,大声喝道:“大人小心!”杨蕴颜被撞得不由侧身,一箭疾飞而至,没入小田胸前。杨蕴颜回身扶住他,哽声道:“兄弟——”小田笑道:“杨,杨大人,我以前以为你很孬,其实,你不孬……”语毕,气绝。杨蕴颜点头:“好!好兄弟,安心去吧,我会为你报仇!”

他抬眼望去,河对岸的碉楼上,一个锦色袍服的契丹人刚刚回弓。恰好王主簿带着衙役民壮赶来助战,他再无顾忌,取箭,拉弓,射!这一箭好准,正中那人左目。那契丹人惨嚎一声,从二楼直跌了下去,契丹营内,登时乱作一团!剩下与宋人缠斗的契丹人肝胆欲裂,再也无心恋战,且战且逃,仓惶滚回了他们的军驿。这一场仗,宋方完胜!

衙役兵丁们都欢呼起来了!连王主簿和刚刚醒来的李县尉都忍不住脸露喜色。杨大人脸上虽挂着淡淡笑容,眼中却殊无喜色。他想起那人的服色饰物,内心泛起一丝隐忧……

宁武县与朔州交界处•小芥子河•小河村•临时县衙

黄昏时分,宁武今冬的第一场雪落了下来,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如轻絮,似鹅毛,又若碎玉琼屑,没过多久,将天地万物装点得一片雪白晶莹。

任外头北风如何寒冷刺骨,简陋的接官厅里,还是暖和得像阳春三月一般。一大盆炭火热气腾腾的燃烧着,暖暖的饭菜香气,慰贴得人每一个毛孔从里到外都舒舒服服的。

杨蕴颜听着来人的话语,默默的给他斟了一杯酒。他眼色微动,淡笑道:“老师此来一定有要事在身吧?若事未办好,怎肯这么快就走?”

来人眼底微微一黯,很快又消失不见,他大笑:“为师就不能来看看好徒弟吗?知道你过得好,我也算放心了。好吧,我就在此住上一晚,明日再走也不迟。”

杨蕴颜微笑:“老师不嫌我这里简陋,徒儿心里着实高兴呢。”

那人未再接话,两人一时无言。杨蕴颜默坐片刻,忽觉有些烦躁,他笑对那人道:“徒儿新近想了一首词,不知可否请老师指正一二?”

那人忍不住哀叹:“你又来?想气死我啊?好吧,随便你,我只管乱说便罢。”

杨蕴颜告声失陪,盏茶功夫后复又回来,手执一张墨迹淋漓的宣纸,看来词是刚刚写就的。那人接过来,展展平,朗声读道:

“满江红·杀!”一看标题,他笑了:“好重的杀气!”接着又读道:“

遥望燕云,风雨骤、檐铃声错。志未酬、回首落落,几多萧索。山河寸土应不让,携剑犹拭辽人血!仰天啸,岂惧身合死,功成后?

黄叶落,西风默。狐死时,当首丘。只难罢,此心系家国。他年壮士当继我,誓将五都皆踏破!览神州,畅驰千里,都在握!”

“好气势!只是——”他抬首看向杨蕴颜,脸上多了几分严肃:“事情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糟,你想多了……。”

“老师,我杀的可是皇族萧氏,辽人没理由放过我,一定会向朝廷施压。呵呵,今日之结局,我早有所料。老师,我一直未暴露自己是金龙门密谍的事,只是……恐怕要辜负老师的一番栽培了。”

那人打断他,大喝道:“休要胡说!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杨蕴颜轻轻应了一声。他来到窗边,望着远处山峦边出现的淡淡城郭,悠悠道:“老师,你说我们大宋有没有一天可以把幽云十六州收复回来?”

那人也踱至到窗边,目中透出坚定之色,他攒紧拳头一挥道:“会,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如此,”杨蕴颜欣然道,“那我此生无憾了。”

次日,天已明。杨蕴颜身着常服,身后背了一个小包袱。他再次扫了这个简陋的临时县衙一眼,将七品县令的衣冠品服叠好,端端正正放在中堂之上。

王主簿,李县尉等见他这样,不由大惊:“杨大人,你这是——”杨蕴颜拱手微微一笑道:“各位大人,杨某家中有急事,不得不和各位告辞了。朝廷很快会派新官上任。各位,请多保重!”

李县尉急忙道:“杨大人,别急着走,起码让兄弟们给你践行啊。”

杨蕴颜拱手再谢道:“谢大人美意,只是杨某归心似箭,恐怕……”

“好!素知大人是个爽利人,我也不强留了,只是李某之前多次与大人为难,还请大人别记挂心上。”

杨蕴颜哈哈大笑:“我已不记得了,各位兄弟,杨某告辞了,请多保重!”说罢,再也没回头,转身大踏步走出了县衙大门。

朔州郊区•茫茫雪原

“驾,驾!卓不凡!你跑那么快干什么?”杨蕴颜已换回女装,他已不再是他,而是她——杨韫妍。“别以为你溜的快,看我现在不追上来了吗?

卓不凡听得后面有人唤,连忙勒住马,一见是她,大惊,气道:“胡闹!你怎么跟来了!不是说好了,我会保你没事的吗?为什么还要跟来?!”

“你保我?怎么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揣着朝廷的密令呢。”杨韫妍眼圈微红,低声道,“宋庭要赐死我来和契丹人议和,你要是抗旨那是要砍头的,我不要你为我牺牲。”

“傻瓜,我已经想出了万全之计。只要你按为师的安排去做,我们两人都能全身而退。”卓不凡神态从容,只是声音却像是从万山之外风尘仆仆而来,温情却疲累。

“这就是你的万全之计?!”杨韫妍从袖子里取出一张人皮面具示于不凡。不凡微愠,责备道:“你怎么连师父的东西都敢偷?”

“别凶我,卓不凡!我从来就没把你当做师父。”韫妍别过脸,有泪湿于睫,“我已经服毒了,陪我最后一程吧。”

“你——”卓不凡一阵眩晕,“你怎么这么傻?”

“你比我更傻!竟想代我一死!”杨韫妍纵马从他身侧驰过,“卓不凡,我恨你!这世上再没人比你心更狠!”

等到跑远了一阵,她又大喊道:“卓不凡,你听着!我喜欢你,从现在开始,每一分每一秒,你都必须陪着我。不然,我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卓不凡眼中隐有泪光,他大声应道:“好!”说罢,挥鞭纵马追上。双马并辔而行,奔驰在茫茫的雪原上,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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