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约司机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街灯璀璨的时候,路上的车子慢慢多了起来,一辆接着一辆,走走停停。

这个城市号称旅游城市,固定人口不多,但车子多,据说人均1.5部。

此刻车龙完全停滞不动。我们的故事就从一辆白色的网约车开始。它夹在车流间,车子洗得锃亮,挡风玻璃的雨刮上不知何时卡着一片紫色花瓣,司机生得眉骨清朗,他不置一词,任它卡在那里。这时对开车道上一声唳响,有辆黑色摩托车划过街心飞驰而过。

网约车的后座上,两名客人打开车窗,女的说:“又塞?”带着闽南口音。

男的探出头去瞧了一眼车龙,缩回来忧心道:“看起来好长,指不定有车祸。”

摩托车刹那间不见踪影,司机将视线从后视镜中移开。他的右眼一跳一跳,有什么事情让他突然心颤。“必是车祸,一时半会走不了,请你们步行一段,喷泉广场就在前面。”他说道,用食指去按压眼角——还是跳。

“师傅,你看我们玩一天已经很累了,要不是还想着看看喷泉,这会我们都在酒店了。”男客人抓着自己的肩膀,做了个拉伸的动作。女的附和着点点头,唇膏皲裂犹然不知。

司机表示认同,却说:“喷泉表演八点半开始,现在十七分,再不去恐怕会错过。我送你们两瓶水,路上可以喝。”司机斜着身子从副驾驶搁脚的地方掏出水反手递给他们。两人接过水,拿在手中,身子还是没动,仍在透着挡风玻璃看向前面。

“没有骗我们吧。”男客人尴尬笑道。

“导航不骗人。”司机将手机从支架上摘下,贴心地指给他们看,显示车子已经无限接近目的地。两人对看一眼,脸上露出无奈之情,拿起各自的背包推门下车。

司机将四个车窗按到最低,静待一会又全部升起,点开音乐。然而一处不好的情绪已然盘踞在他心头,如苍蝇挥之不去:摩托车手模糊的背影,刺眼干燥的灯光,塞车。好像都不是让他略感不安的事情。他不由得看向路边的紫荆花树,一簇簇绿的叶紫的花,枝杆疏朗,他的心情似乎有了好转。这时,四名交警过来将道路中间的红白护栏拆开拿走,指挥车辆掉头分流。司机挂挡起步,将车子转了个弯,开了一段不再前行,停在路边临时车位上,熄火下车,朝喷泉广场走去。


喷泉广场的十字路口已经围上警示标记。一年前,司机的女友在平安夜死于车祸,在另一个城市里。那时候司机的名字还叫霍东林,现在叫边戍舟。他不喜欢“霍东林”,同样的,也不喜欢“边戍舟”,他让别人叫他阿舟,无人自渡的一叶孤舟。

阿舟站在人群,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死尸。白布覆盖的东西,污血流成一个歪歪扭扭的三角形状,推着灰尘,冲出比路面更黑的阴影。谁能想到,十几分钟前这血还在一个人身上流着,仍是温的,干净的。

“不见肇事者,这是逃逸了?”靠近铁栏杆的人自言自语。有喜功者回应:“是哪,那人还不知死活地下车来察看死者,完了大条悠哉地跨上车去,戴着鬼一样的头盔骑走了。”

“撞一下就死了?”问者转过头来。答者脸露得意之色:“肯定摔得重,不然流了这么多血。”

阿舟看着死者伸出白布外的小腿,裤子被划破了,露出一片暗黄的皮肉,晚风趁机从撕裂口钻进去,吹得裤子猎猎鼓起,开口处的布料活像饿得发慌的一张鱼嘴。他环顾人群,一个穿着粉色衬衫的大肚子男人,手里捧着一纸袋炸鸡腿站在斑马线外。一年了,又见到这个让人作呕的粉色大肚子,纽扣绷紧,几乎随时要跳脱出来,掉到地上。

阿舟无不嫌恶地转身走进不远处一间甜品店。店家母女站在柜台前笑吟吟地招呼他。

“小吖怎么不去看热闹?”阿舟笑道。

“女儿十足十遗传了我,晕血。”老板娘看着店外的人群抢着说:“我们就不去凑热闹了,每年至少两三宗。不是伤就是死,闲人惨事,没什么好看的。哪,喷泉开始了,人都走光啰。”阿舟回过头去,人们果真走过红绿灯,涌向喷泉广场。五颜六色的灯光在半空中亮起,璨如极光。音乐声隐隐传来,喷泉准点开始。他的手机上传来平台打款的声音。一定是刚刚那对客人一高兴,点下完成的单子。

“还是例牌,红枣鸡蛋?”老板娘揭开一个锅盖,白雾腾空而起,将她的圆脸熏得红润。“例牌啦,吃完好接单,今晚要赚两百。”阿舟说道,走过去背墙而坐。店里有一对情侣,一名散客。情侣比小吖还小,高中生。散客上班族打扮,白衣黑裤,衣饰与街上躺着的死者竟然一模一样。

小吖将红枣鸡蛋端来,她和母亲长得不像,鹅蛋脸高鼻,看着五官立体。“舟叔叔不要每次只吃鸡蛋,红枣更补。”听到话的情侣笑着转过头来,看着他们。原来就在刚刚,无独有偶,女孩正将一颗白鸡蛋舀到男孩碗里,自己只吃红枣甜汤。

“叫我舟哥。”阿舟笑道:“介绍个男朋友给你?”

“切,我还需要介绍。”小吖抿了抿嘴,一脸不屑地走回柜台,却拿眼睛回视阿舟宽阔的额头。他低头吃甜水的样子总像在举行一场什么神圣的仪式:一个干瘦颀长的汉子,神情沉着,黑色的皮肤一直延伸到脖子爬进衣领,双肩透着扎了钢筋般的坚毅,手拿勺子,稳稳地舀上一点汤送进嘴里。他每次都点红枣鸡蛋,每次只吃白白的鸡蛋,每次都将四颗各怀心事的红枣随着汤水遗留在碗中。他到底在干嘛?小吖常常额外往他碗里偷偷加多半勺糖。

阿舟倏地抬头:“又在偷看我?”

“哪来的第三只眼,知道我偷看。”

“你舟叔叔开车的,眼睛灵着呢。”母亲似在解围,又似在揶揄。小吖不当回事,跑出去招呼新来的客人。

阿舟的手机响起,掏出一看,陌生人的短信里浮现“魁记”二字。


“魁记”开在甜水店斜对面往南一百多米的转角处,是去往湖心景区的路口,一家东北小夫妻开的食店。他家主打的“干炒牛河”,不但比本地人做得好,份量还足。不过主食却只有“干炒牛河”与“干炒粉丝”,宛如两大金刚,上面铺着一层黏滑滑的瘦肉,入口即化,牛河加上猪肉,很能果腹。搭配各种炖汤,苦瓜排骨、虫草花瘦肉、金针菇乌鸡,多达十几样,妻妾成群。炖汤一盅盅摆在蒸笼里,用大锅盖保温,随点随拿。是司机和打工人经常光顾的地方。阿舟同样是熟客,今晚只见阿慧在灶前撑店。“来盅‘粉葛猪脚’”阿舟哴呛一声将车钥匙放在桌上。过了饭点,店里已没什么食客。

“今天不吃粉啦?”阿慧走过来将胯部倚在桌子旁,笑着看阿舟,倒没有过分的媚态,就是亲昵。她带着几分外地人的口音,声量却是轻轻软软的音度,单是嗓子叫人看不出是东北人。东北人不都是大嗓子,带着一股浓郁的蒜味?

“单子比较多,坐了一天车,肚子不饿。不过没吃东西,这一天总感觉少了一餐。”

阿慧盯着阿舟的嘴巴不吭声,法令线下分明有几分嚼过、使用肌肉后的生动。“在车里吃了块饼干,更不觉得饿了。”阿舟笑着,又问:“魁哥呢?不见人的。”

“刚刚还在的,可能出去买烟了。”阿慧说着,却看见自己的丈夫从里间走出来 ,眼睛一亮说:“那不是。”遂即自去给阿舟拿来炖盅。

“魁哥从哪钻出来的,敢情您这店还有暗厢?”阿舟调侃。他总觉得阿慧似乎对他有几分意思,这让他面对魁哥时有些不太自然。

“没有暗格,在后巷弄点事。你收车了?这么早?”

“先吃点东西,前面车祸了,刚停好车。您这能通后巷?”阿舟说着起身往里间逛了起来。“汤来了。”阿慧在后面说。“先放桌上……魁哥就这门吗?”阿舟伸手打开后门。一阵凉风吹来,后巷灯火欠周,黑不隆咚,夜色在此露出真容。

“好黑!”阿舟脱口而出。

“棚改区,几年来始终未能动工,听说因为近望湖景,房东们要价过高所以没动。”

阿舟瞥见一辆摩托车覆盖着一袭雨衣停在门口,不禁说:“好漂亮的摩托,魁哥,你还玩这个。”他单手去掀雨衣,小腿自然而然贴近排烟筒。

“很少骑,放在这里吃灰,刚刚开去道口冲洗一下。”

“没上牌,不怕交警查车?”阿舟表现出十分爱惜地摸着皮座。

“他们哪里追得上。有牌,怕红灯拍,所以干脆拆下来……你的汤凉了。”

“这款车多吗?刚刚喷泉广场那里撞死了人,听说是摩托撞的,也不能开太快啊。”阿舟笑道。

“我很少出去飙车,论理来说应该有同款,只是不多。你也知道,美国车少些,大街上都是日本车。”

“你这是美国车?”

“是。”

阿舟转身,将门留给魁哥关上。他坐回到桌子上,喝了口汤。

“你们聊什么呢?”阿慧从其他客人的桌子走过来。

“车祸呢。”魁哥转向阿舟问:“死了吗?”

“好像没死,被救护车抬走了。”阿舟停下汤勺,品着汤味的好坏,眼睛里有了答案。

“骑魔托车的倒经常被你们开轿车的撞死,我们开摩托的撞不死人。”魁哥自嘲道。

“要是故意将人撞飞呢,人朝地准死。”阿舟将汤勺搁在盅里。

“哪有故意撞人的。”阿慧笑道。三个人一时竟相互沉默。

阿慧转身将一大锅冒着酸溜溜的酸菜粉条端上来,盛了一碗推给阿舟,笑道:“试试我们的家乡菜。”

“阿舟哪吃得惯这个,我给他炒个粉。”魁哥说着走去灶台,点开火,将铁锅烧得发红。

阿舟本想阻止,但没有,却问:“你们有想过回去吗?”

魁哥只听得见炒锅声。阿慧不答,她不再年轻的眉目上一层愁云。或许也不是愁,是怨。或许也不是怨,是他乡的磨砺而生出的坚强,如若还有,便是年华不再的幽暗情绪。

阿舟喝完汤,走出“魁记”。

夜深了,紫荆花瓣簌簌落下。他深锁眉头,走到停车处,钻进车里,一双野兽的瞳仁透过挡风玻璃看着车来车往。挨到两点钟,突然记起明天早上要接小吖回学校拿什么证明。一想到小吖,心情总算又好了起来。他打开中控台下面的车格子,拿出一个袖珍望远镜,在旅游城市,这种望远镜相当普遍,这也是他不作掩饰留在车上的原因。

他开门下车,兜回到“魁记”后巷。摩托车果然已被推进店里,外面空荡荡,连雨衣都寻不到。本来想着悄悄用手机拍下胎纹,转念其实没必要,自有别人去做。他不敢太靠近“魁记”,远处一栋小楼引起他的注意。他悄然掩了过去,几个起落,轻轻攀上三楼的空调架。刚好对着“魁记”的后窗。阿舟拿出望远镜,特制的红外线望远镜在拉不严的窗帘缝里往里看,可惜未见全貌,只能看到床尾现出一块格子棉被,有什么顶着似的微微隆起。想必是魁哥的脚,无甚异常。他有点失落,半个小时后,跳回地面。同样失落的,他一直没看到阿慧起来过。


三点四十分,阿舟回到自己的寓所。他在途中点了一根烟,将车子停在树下。出了电梯口,立马闻到一股炸鸡味,一个粉红色的大肚子挡在过道上。他绕开来人,打开锁,将门留给大肚子。

“死者是谁?”阿舟在角柜上为自己倒了杯水。

“郭院士,一个在科学院默默无闻的老知识分子。”

“为什么杀他?”

“未经允许,挟带十五毫克月球土壤提炼出来的物质离开实验室。”大肚子为自己倒了一杯,咕噜噜喝下,打了一个响嗝。“可能买家不想给钱。听说在国际黑市上有人出价两亿美金。”

“既然我们知道,为何还不阻止?”

“我们干什么来了?这不就是。没料到差这几分钟他已经躺在地上。”

“凶手察看尸体就是为了搜出东西?”阿舟将电视打开,到房间各个角落走了一遍回来。

“拿没拿到,这几天会知道……过去半年,你对‘魁记’夫妇就一无所知?”大肚子说,抽出几张纸巾擦去手中的油渍。

“他们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我很难察觉。摩托车是今天才出现的。”阿舟脸上升起痛苦的神色。

“我帮你说出来吧,胎压印痕,胎纹与乔雪出事时如出一辙。”

阿舟双眼通红。

“我瞥见过广场上的凶手,身材矮小,而魁哥壮如黑熊。可能是同一个人,但不可能是魁哥。”

“如果是他呢?”

“我会亲手杀了他,不去浪费司法资源。”

“这半年来,你去‘魁记’不下一百次吧。”大肚子从电视前经过,坐在沙发上。

“我无意维护他,我比任何人更想揪出凶手。现在最重要的是搞清楚魁哥,是否便是那个要买月球提炼物的人?”

“几个小时前我和阿辉、阿文前脚刚到,便收到指向‘魁记’的线报。两人从水路过来,在此隐伏超过半年。电子档案表明,他们均出生于北朝鲜的昌城郡,幼年在延边长大,之后突然成为南韩特别行动后勤组的人员。其角色应该是接替被我们打掉的‘首尔之狼’的位置。现在郭死了,不管对方有没拿到,必有所行动,兹事体大,组织上才决定启用你。你是一颗休眠棋子啊,是我们局里的一把尖刀。”大肚子凝视阿舟的脸足足超过两秒钟。

“我已经开了一年的网约车了。”阿舟无不疲惫地说。

“你就是开太久网约车了。别忘记,你还是霍东林,换个名字不代表什么。”大肚子说。“还有,别老吃鸡蛋,胆固醇太高,乔雪不喜欢的。”

阿舟僵硬的表情被电视屏上的明暗光线晃出几分恐怖。

“为什么不立即逮捕他们?”过了半晌,阿舟疲乏问道。

“据推算,与郭联系的另有其人,此人深谙我方侦察方式。我们不仅要阻止月球物质落入外敌之手,更重要的是将他们连根拔起,不管多少人。”

“这些人离家背井为了什么?”

“钱,除了钱还能有什么,万恶的资本主义。”

两人的目光在闪烁的房间里短暂相接,这是他们第一次有了对碰,只一瞬间便一起移到大肚子前衣口袋里的视听设备上。当他们匆忙赶到甜品店时,现场已是一片狼藉,桌椅侧翻,汤水撒了一地。阿辉倒在了楼梯口,信号正是他发出的,他半身挂在踏板上,呈反弓之势,鼻孔向上,人已然咽气。大肚子将他身上的设备摘除,与阿舟一起冲上阁楼。老板娘奄奄一息,她看到阿舟,眼中闪现几分欣慰。

阿舟轻轻扶起她的头颅,抹去脸颊上的血迹,听她虚若游丝地说,小吖被人带走了。“阿舟你说好笑吧,他死在我面前我还不知道。你问我们母女为什么不去凑热闹,谁能想到……谁能想到他会来找我们母女俩。以为他死了呢,怎么还回来?”

“别说话,救护车马上就到。”阿舟将她抱起放在床上,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眉毛越发黑得可怕。大肚子抢着问:“东西在哪?”

“你们也是来找东西的?”她喘着气,眼神突然受到惊吓般放出冷光,双手不敢去捂伤口。

“不是,但你知道就说在哪里?不让他落入别人手中。”阿舟注意到她的胸口还在流血,便用手帮她按住,浓稠的血冒上了指缝,是一处刀伤。

“他们把小吖带去禾婆岩,在熔洞里有一个石像观音,后背是我和郭士勋年轻时藏信物的地方,可能有你们要的东西……二十年了,我以为他死了。我和小吖去拜观音,保平安,我们不是保他。保他干嘛,我们不保他。”她脸上的神情看了叫人心疼,似乎曾经的恨意刹那间全部浮上心头,又随即灰飞烟灭,重新咽回到肚子里。她的眼神泛散,是迷糊的,不能集中的错乱。

“进项目组和死了没两样……走,急救的人会处理。”大肚子去拉阿舟的胳膊,觉得她已经没救了。

阿舟用力摔掉。不管她多怕血,还是把她的双手压在自己的胸口上,这才不得不急急下了楼梯,开车往湖心区驶去。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阿舟在车里对大肚子咆哮,车子飞上湖堤路,卷起的紫荆花瓣惊动了路肩。

“阿辉从没失手,难道‘魁记’已经行动?阿文自己搞得掂吗?”

“我们的原则是首先确保普通民众不受伤害。你把原则当儿戏。”

“注意你说话的态度。没听过做大事不拘小节?何况我派了阿辉保护她们。”

“你本该调用有效警力。”

“那不是此地无银,引敌来袭,这也太蠢了!”

“现在呢,一死一伤,全拜你计划周详。”

“你看我敢不敢把你毙了。”大肚子倏然掏出一把20发92式手枪,眼看要扣动板机。

阿舟并不理他,将车子飞快转入禾婆岩路口。

墨绿的山岩一如巨人耸立在路的尽头,两边皆是湖水,天空开始泛白。突然传来几记枪响,声音很小很闷,几乎不可察觉,但在阿舟和大肚子耳里,那分明就是枪声。

阿舟将车刹住,拔下挂挡杆,拿在手中迅速将另一端的螺口拧下,露出一个0.42英寸的枪口。

“哪来的土铳子?”大肚子见怪不怪,顿觉得好笑。

阿舟嘴角凛然,早向禾婆岩左侧的熔洞冲去。

洞口围栏已被人随意打开,他确认到洞口无人后闪身切入。

洞内渐渐漆黑,人摸着石壁行走,又是几记枪声,比在洞外响亮得多。正是这枪声让阿舟估摸敌手还在远处,毅然打开手机上的电筒照明,加快朝洞内跑去。几十米后,他瞥见前端灯火微明,想来是供奉观音的烛火。阿舟越跑越近,远处也越来越亮,空气渐冷且潮湿,洞道却更加开阔。再跑几步,阿舟突然察觉前面一片诡异,安静得只听得见自己和后面大肚子空乏的脚步声。他猛然关掉手机电筒,与大肚子分别贴着两边洞壁徐徐逼近。十几步远,离着有十几步远,阿慧紧贴一块湖石掩护,枪口森然对外。

“阿慧,放下枪。”阿舟喊道,同时惊觉在一人多高的观音像脚下,小吖冷冷地躺在地上,生死未卜。

“别过来!谁过来我开枪。”阿慧喝道,隐隐带着哭腔。

“放下枪,你是跑不掉的,将东西交出来,以自首论处。”在大肚子的一侧,他能看见阿慧怀里还抱着个人头,地下一摊血迹。他稍稍伏低身子,躲在洞壁凹处,将枪口瞄准阿慧。

“我还能活着出去吗?我哥死了,我回去又有什么用?”阿慧苦笑,声音在洞中回响,十分凄凉。

阿舟不禁忽剌剌打了个冷颤,听见大肚子笑道:“原来你们是假夫妻,真兄妹,一对朝鲜棒子……”话音刚落,一颗子弹打在他的头顶岩壁上。阿慧砰砰连着两枪,均无一命中。大肚子还了一枪,打在了石头上,擦出星点火花。

“阿慧,别逼我。”阿舟移前一步。

“来啊,昨晚我哥就想下手,是我求他放你一马。我们只求东西。这半年来,你就充了个瞎子。不,你一直都是个瞎子。你真正的仇人在你面前,你却一点不知,你太可笑了。”阿慧换了个人似的,露出了女人狠戾的一面。

阿舟目光如电射向大肚子。嘭的一声枪响,与适才有点不同,大肚子的粉色衫衣多了一个血洞,接着嘭的一声,又多了一个,本来伏着的身体慢慢跪下。大肚子用手去摸枪眼,血正从衬衣上的洞口流将出来。

这两枪都不是阿慧的角度能打出来的,阿舟没想到还有敌人藏在暗处,他本该想到的。他不知道在熔洞的深处有多少人。

大肚子举起手枪对着洞内一阵乱射:“是谁?”

阿舟摸准对方躲避之时,将手机抛了出去,那早已打开照明的手机在空中翻滚,阿舟照着洞内的半个身影打了一枪,正中那人的肩膀。他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手机失去了光亮,那人身处之地再次变得漆黑。

“阿文!”阿舟惊叫,他听出来了。

几乎同时,大肚子也没想到是自己人。他还在喘息,他的枪里还有四发子弹。

“妈的,我就知道,你们对我这个肚子早有恶意。现在好了,打穿了。一直以为肚子里是油,没想到是血,嘿。” 他苦笑,大口吸气。

这时阿慧从悲伤中清醒过来,冷笑道:“中国人也不过如此,喜欢内杠,不但连自己兄弟的女友都撞死,还能射杀同僚。”

“阿文,为什么?”阿舟目眦欲裂。

“为什么你要问胖子,是他下的命令。乔雪会拖累整个组的行动,把我们害死。”阿文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震得洞内嗡嗡作响。

“放你娘的狗屁,你自己喜欢乔雪,欲图不轨,事败才痛下毒手。要不是我对上面不好交代,早就将你解押上去。你狗崽子还不知好歹,血口喷人,枉我带你这么久,他妈的,打我。”大肚子瘫倒在地上,对满腹疑窦的阿舟求道:“你要信我。反正人已死了,我不想团队瓦解,只得隐瞒,申请让你休假一年。没想到这个反骨,居然又伙同外敌……我们要的不是内乱,我们要一致对外。”

“够了!”阿舟喝道。

“你也配来带我们!十几年了,你占着这个位子,功劳全是你的,出生入死全是我们。谁能升上去,谁能?”阿文怒道。

“我再问你,阿辉是不是你杀的?”阿舟冷冷喝道。

“是,是我杀的,怎么样。我叫他加入分钱,他不识好歹。死是迟早的事。”

“反覆无常的小人,该死的中国垃圾。”阿慧突然冲了出去,一阵乱射。阿舟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得跟着前冲。洞里立时下豆般响起了枪声。枪声过后突然又是一阵宁静。过了一会,阿舟慢慢扶着墙壁爬了起来。他不知自己中了几枪,感觉还有力气。黑暗中借着微弱的光看到阿慧的手,俯身将她拉到堂前与小吖躺在一起,他不禁哭了起来,她的全身布满了弹孔,眼睛却还张着,只是已经纹丝不动了。她死了还是那个东北女人,从来就不是朝鲜棒子。他看向大肚子,大肚子无声无息地垂低头颅,肚子上的枪伤孔洞有如两只高低不一却同时流泪的眼窝。阿舟想到了月球物质,转身去寻,可就在转身的一刹那,胸口处突然飞来一只脚,嘭的声响,他被踢得重重摔倒在地上。阿文手里抱着一个公文包,跨过阿慧的尸体。他还没死,踢沙包一样一脚一脚往阿舟的肋骨上踢。阿舟连声哼叫。

“一把尖刀?哈,尖刀。”阿文狞笑道:“尖刀,尖刀,你倒是刺啊!”

阿舟挥肘反击,打在他的小腿上就跟没事似的,形同搔痒。阿文像儿时贪玩一样,将阿舟当成一只死狗,满足地踢。直到他听见身后传来异响,才停下来转过身。他也愕然,不知什么时候,小吖竟然醒了过来,壮着胆跑去捡起大肚子的枪。

她持着枪,害怕地步步抵近,她怕瞄不准。她慌忙擦去额头上流到眼角的血,因为看不见,当成水般擦去。她是害怕血,但见得多了不由得她再害怕。她两根手指扣动手枪,一枪,两枪,三枪,子弹把阿文打得节节后退,仰天倒去。不过,她的手也被手枪的后坐力震得发抖,骨节疼痛,让枪掉到地上。她再次擦去眼角上的血,弯腰去抽尸体上的公文包。

“小吖,别拿,那是国家物资。”阿舟咬着牙要坐起来。

小吖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却又停住脚步:“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这事?”

阿舟摇了摇头,没说出话来。

小吖放开脚步。

“小吖,你跑不掉的,将东西放下。”

“这是我爸给我妈的,不是国家的。”小吖恨道,“他为国家献出一辈子,我家付出够多的。”洞里全是她的声音。

“这是两回事,小吖,别傻了。”

小吖不理,又往前走去。

“再走我开枪。”地上大肚子的枪到了阿舟手中,他卧在地上。

小吖嘴角含笑,将公文包抱得更紧,她知道舟叔叔不会开枪。昨晚约好要接她回学校一趟的。她其实很想说:要不我们约明天吧,好吗,舟叔叔(心想:那有多好)。然而她也知道不可能了。

她不知道舟叔叔是谁,一切都不一样了。

“小吖!别走……”阿舟眉头凝住,拿枪的手不住颤抖,黑黢黢的枪口跟着晃动。他勾住板机的食指无法弯曲。

小吖眼皮一闭,奋力朝洞口奔跑。

“砰!”

一声过去,洞里归于静寂。


熔洞外太阳高照,禾婆岩巨大的身驱往湖水中投下一轮同样巨大的阴影。四五个早起的游客,远远地看着一个人倒在了一辆业已打开门的车子前。显然他费了很大的力气也没能爬上车去,胸前及腹部的衣服上满是血迹,腰间贴着地面的地方似乎紧紧塞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有只鞋不见了。僵硬的五官看上去冷得烫手。

一对夫妇不顾危险,惊愕地走上前去。当确认死者果真是昨晚拉他们的网约车司机,他们脸上的表情更惊讶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死在这里。两人同时看到一只瘦小的蚊子一动不动地停在他的颧骨上,想必正贪婪地吮吸他皮下快要干涸的鲜血。男的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说:“要不我们报警吧?”

“好……”女的站直身子拉着老公的手臂站远点。

男的掏出手机,准备拨号。

“等一下,你是不是抢了中午的票,一点多开的那趟?”

男的点点头,两人站定不动。

“要是叫我们去做笔录怎么办,会不会错过班车?”

两人对望,阳光照着地上十分和煦。男的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愣了一会说:“你的口红怎么又开裂了。”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2,029评论 6 49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0,395评论 3 38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7,570评论 0 34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6,535评论 1 284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5,650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9,850评论 1 290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006评论 3 40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7,747评论 0 26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207评论 1 303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536评论 2 32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683评论 1 34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342评论 4 330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964评论 3 315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772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004评论 1 266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401评论 2 36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566评论 2 349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