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三下学期我几乎是仓皇逃窜着结束寒假匆匆返回学校,比预期提前了5天。要说为什么,自然是过去那些只知道关心成绩的长辈今年意外地统一口径,纷纷询问起我有没有交女朋友。就连之前还开明说着对我的事绝不过问的老妈,也在除夕那晚哐哐敲进我房门,
“迟夏,我和你爸都认为,你可以考虑一下恋爱了。”
她的这句话像把枪,顶住我的胸口。虽然隔着黑暗,但窗外沸腾的烟花一定照亮了我惊恐的脸。
推开寝室的门,我发现室友们竟然同我一样提前返校。而不一样的是,他们全部都在这个寒假摆脱了“情侣去死去死团”团员的身份,陷入玫瑰色的校园恋爱中。躺在床上翘着脚,用沾上蜂蜜的声音握紧电话,他们并不是在解决问题或者讨论事件,只是反复招摇着诸如“想你呀”“嗯”“哎呀”之类让人莫名就牙根痒痒的语气词。
小白朝我挥挥手,他正坐在靠水池的位子上上网,双手噼啪噼啪在键盘上敲得飞快。我暗暗松口气,不愧是好盟友,然后信步走到他身旁。
“论坛里的那些家伙又来找茬了吗?”我好奇盯着他电脑屏幕上打开的文档。
“是日志。”
“日志?”
“她让我每天和她交换日志。”说到这,小白转过头来,对我咧开嘴,“我谈恋爱了哦。”
我所在的寝室是远近闻名的宅男屋。
不修边幅足不出户、拒绝正常社交、热衷各类电子游戏和动漫、只靠一根网线便可拥抱完美人生,在大一和大二这两年里,我和另外三人将寝室割据分占数平米,自成一方小小天地,过着其他人难以理解的宅男生活。除了不得不去上课,我们想方设法逃掉班级活动,处心积虑远离一切会扰乱“宅”形态的人和事,而这其中当然包括——恋爱。
但现在,室友们整天都在认真置办行头,每晚外出,电脑彻底成为被抛弃的可怜家仆。明天是新学期的第一天,因此当我摇摇晃晃从床上爬起来,便一直坐在电脑前玩游戏,不知过了多久觉得口渴想喝水,一抬头才发现寝室只剩下我和小白。
“别看着我,一会儿我也要出去。”小白先发制人,一下就看穿我想要和他联机做任务的心思。
小白是和我关系最铁的室友,原名不叫小白,因为常年宅居室内不见阳光,肤色暗淡灰白,被我称之“小白”。可是现在,他却告诉我要脱宅和别人约会,真是背信忘义。
“切!叛徒!”我暗自闷哼一声,等着屏幕上的英雄回血。
2
早上刚进教室坐下,小白捅捅我,指着前排的宋盈笑小声说,“昨天听说追她的人编号排到了18。”
宋盈笑正在低头发短信,我飞快扫她两眼,掏出口袋里的游戏机,按下电源键,不咸不淡应了一声,“哦,是吗。”
宋盈笑是学院公认的雅典娜女神,人靓声甜性格好,过去小白还在当宅男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向我倾述对她的赞扬,我说我又不是她,说了也白搭。他垂下头,哀叹这辈子够不到她,只有安心当宅男的份。然而现在,他和班上那个对任何人说话从来不用“我”,只用“人家”的女生胳膊撞胳膊紧紧挤在一起,相互对视着使劲捂嘴笑,一脸傻样。看得我猛捶大腿,在心中痛骂身边怎么潜伏着立场那么不坚定的家伙。
“不服气你也可以去恋爱啊。”宋盈笑浅笑吟吟,吓得我伸长的脖子急忙往后缩。
可恶!夜晚寝室熄灯后,大家还躺在床上聊着各自的恋爱经,相互进行着“可惜眼睛小了些”“不过笑得很甜啊”之类的客套话,令我忍不住把脑袋缩进被窝。我完全被他们遗弃了,即将在漫漫人生路上展开孤独的旅程。
没关系,反正我向来不惧寂寞,我有自己的武器,那就是奔放如猛兽利爪般的想象力。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在大脑里描摹出一张女性的侧脸,一芽尖俏伶俐的下巴,肤如凝脂,仿若精致人偶一般的五官铺排让人定不下魂。要是我谈恋爱,一定也要这种级别的女生才相配。
意识渐渐涣散,我陷入沉沉的睡梦。梦中那位被我用想象勾勒出的女生坐在我的身边,深情注视我下颏散落的几点贫乏的胡渣,发出咯咯的清脆笑声。
“迟夏。”
朦胧中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那点被唤醒的零星意识支撑我半虚着睁开眼睛,紧接着来自脸颊一侧的抚触感令我不由得浑身一颤。
“啊——鬼啊!”
整个寝室,不,我相信几乎整栋楼的人都被我那凄厉刺耳的惊叫声扰醒。我抱着被子蜷缩在床头瑟瑟发抖,用仿佛经过拼接一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对四周的怨怒解释,包括那笑声、夜色下女生的脸以及向我可怜的胡渣伸出的罪恶之手,虽然在我醒来后这些怪现象就消失了。
听完我的叙述他们谁也没有吭声,看来都被笼罩在这屋子的不正之气震撼住了。然而两分钟后,我听见从上方的床铺传来的鼾声。
“迟夏我恨死你了!”
“居然被你害得翘掉一早上的课!”
“二人早餐也没有了!”
寝室在中午十一点集体醒来,由于昨夜的惊叫事件,我淹没在劈头盖脸的怒斥中。自知理亏的我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两眼看着室友们像要赶去救火一般飞快地穿好衣裤,争先恐后地抢在水池边一遍遍洗脸,然后挤在唯一一块镜子前用水沾着梳子梳头。最后,他们依次拧开偶然从图书馆拾到的一瓶古龙水,小心翼翼喷洒在各自的胳肢窝下,夺门而出。
我敲着昏沉沉的脑袋,悻悻从床上爬起来。可恶,我明明看见一张女生的脸,确定她不堪盈握的纤细手指滑过我下巴的触觉,但这却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难道我被自己的妄想吞没了吗?我站在水池前握住牙刷,恶狠狠地在口腔里搅动。紧接着,我感到衣服被扯动了一下,一双手顺着后背环到我的胸前,紧紧抱住我。
“迟夏,我叫春锦。”
天哪,多美妙的声音。我低头呆呆盯着那双纤细的手,很肯定这不是妄想。
3
下午的专业课我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僵直状态,身体挺直坐在教室一动不动,不去搭理别人,目光呆滞盯着黑板。因为坐在身边的春锦缠住了我的一只胳膊,歪着头好像睡着了。此时仍是三月间,乍暖还寒之时她却穿着海蓝色的长裙,裙摆下露出光洁的小腿。她的下巴、五官、安然的神情,每个点都逐一与我昨晚的幻想吻合了。
没错!这一定是上天赐予我的恋人!
“你今天好奇怪,”小白戳几下我的头,用打量异类的眼神朝我上下扫视,“怎么一个人偷偷跑来这里?”
原来他看不见!我按捺住兴奋,故作哀伤地说,“才不要在你们旁边当闪光弹。”
小白离开后,我竭力克制内心的狂喜,谁知春锦幽幽传来一句,“其实你很羡慕吧?”
“胡说!”
她不再搭腔,我也陷入沉思。这时我注意到,坐在我们正前方几排之外的宋盈笑回头看了我3次,不过我没有在意,毕竟不管维纳斯做什么众神都不会怪罪她。
放学后,我混在攒动的人头中,朝食堂缓缓走去。真是太新奇的感觉!二十年来我从未单独与血亲之外的异性同餐,更别提对方还一直紧紧挽住我的手臂。
“你很紧张哦。”春锦扭头对我露出浅浅的微笑。
宁采臣弱爆了!赵颜呼画弱爆了!所有在传说中撞见女鬼的书生都弱爆了!我激动得连推眼镜架的手指都在颤抖,深深吸一口气,“还好啦。”
食堂的双人餐桌基本都被情侣占据,我选定位置后去点菜,与春锦分坐餐桌两边。桌面摆放的碗筷是两人份,我注意到几对情侣看着我掩嘴笑。我明白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奇怪极了,多像迟迟放不下一段感情,特意来到伤心处祭奠缅怀的模样。
“其实我希望你能够帮助我。”春锦没有碰面前的碗筷,她一脸哀伤,抬头看我的眼睛里似乎随时就要掉下泪。我停下手里的动作,静静等待她道出事情的原委。
“请帮我找到我的恋人先生!”
“啊?!”我惊讶得大叫出声,不顾现在的形象是不是滑稽可笑。原来我不是她的男朋友?原来我用想象创造出的可人儿所有权并不归我?
她低下头,瘦弱的肩膀不住颤抖,嘤嘤哭泣着,眼泪啪嗒啪嗒滴在桌面。这样的场景令我顿时乱了手脚,忙不迭劝慰说,“你别哭啊,这事就放心交给我吧。”春锦脸上挂着泪痕,破涕为笑。
倒是我,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得再怎么珍馐佳肴也食之无味,头耷拉着,蔫蔫坐在座位上用筷子漫不经心地拨弄碗里的菜。
“噢!你这个大宅男竟然恋爱了?恭喜啊!”
循着声源,我转头见到宋盈笑讶异的脸。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春锦,“你女朋友好漂亮啊!”接着她对春锦点点头,“你好,我叫宋盈笑,你是我们学校的吗?”
忙着和春锦打招呼的她或许没有看到,我脸上的震惊是她的十倍。
4
我所在的专业男女生比例为2:1,班上18个男生10个女生的数据也正好说明了这一点。在进入大三后,恋爱的队伍骤然增加,除了整日埋头于书本间的书虫,班上还没有恋爱的只剩我和宋盈笑。
但和我无人问津的惨状绝对不同的是,宋盈笑的追求者众多,多到不时听到她每月需要1200条的短信套餐,或者需要3个满人QQ号的候选男友名录这般奇怪的传闻,总之她现在大抵正处在“选择”的环节。
说起来我和她除了大二某次的英语课情景剧表演分在一组外,便再无其它交情,生活中的我们也如同正方形相对的两条边,走着完全不相交的平行线。因此对于她主动来找我搭讪,比起兴奋,我感到更多的是惊恐。不,比起她主动来找我搭讪,对于她能看见春锦更令我不解。
“我是被你的想象创造出来的,若和你心意相通,自然能看见我。”宿舍狭窄的楼道亮着昏黄色的灯,我看着飞快上下楼的人穿过春锦的身体,顿觉惊心动魄。
“宋盈笑和我心意相通?”这句话说出来我都忍不住发笑,“先别说这个,还是来想想怎么找到你那位恋人先生吧。”
然而春锦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她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他的长相、名字,关于他我什么都不记得,唯一确定的是要找到他。”
这可真是麻烦,我明明用想象力只创造了她,并未想过创造其他人。我坐在空无一人的寝室里,又耐心问了春锦很多问题,可无奈她对一切事情全都一无所知。
那么我能不能同样通过妄想创造出她的恋人?
我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浮现出穿着短袖衬衣和沙滩裤的深棕肤色的男孩形象,他看起来阳光又帅气,只是弯着眼角仿佛就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他站在放学后高中校门前的人潮中,等着远处的春锦。两人隔着人群相视一笑。
“醒醒!”春锦推了我一下,把我从妄想中晃醒,“不是他。”
我叹了口气,又闭上眼睛,这一次在头脑中出现的是月色下的校园林荫道,书生气质的眼镜男生温柔牵着春锦的手,两人并肩走着,小声交谈。夜风拂过,男生停下来,理了理春锦额前被吹乱的发丝。
“……”春锦拽着我的袖子,摇摇头。
我正襟危坐,攥紧拳头,绞尽脑汁回想那些在动画和漫画里的各种恋爱名场面,可惜均被春锦一一否决。
“啊——”我发泄似地大叫着倒在床铺上。这时门被推开,小白探头向里张望,然后走进来关上门,“我还说是谁呢……怎么?游戏玩腻了?”
“你和女朋友恋爱时都会做些什么?”对于想象毫无头绪的事我彻底投降了,决定还是从现实寻找实例作为参考,于是用胳膊撑起身体转向小白。
他打开衣柜翻了件新外套,听到我的问题便停下来,“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然后几下换好整理完毕,又冲出寝室。
完全靠不住!我和春锦面面相觑,黯淡的目光突然像是被点燃一般,我们同时想到一个人:宋盈笑!
5
恋爱绝对是场灾难。
至少在我看来大多数的校园恋情都只是为了排遣一时的寂寞,大家不去考虑未来,只想明天该如何快乐,真是费时又费钱。
——所以这样的你,又怎么能创造出她的恋人?
在给宋盈笑发出约莫十几条语焉不详近乎骚扰性质的短信后,对于对方有没有理解我感到担忧。然而一分钟后,她回复了这么一句。
没错!我一拍脑门,原来这就是症结所在,如同无法让无神论者去寻觅神的踪迹一样,我不相信恋爱,又怎能给予春锦属于她的恋人。
——不要着急,既然除你之外只有我能看到她,那么就让我和你一起想办法解决吧。
——但你能不能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你当我笨啊?
卧谈会结束后的寝室陷入阒寂无边的黑暗中,我盯着小心用手遮住的手机,兴奋得两眼放光。等等!意识到正处于兴奋状态的我,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我没有多想,关机后把手机塞在枕头底下,对站在床边的春锦轻轻说了声晚安便闭眼睡去。管它呢,要知道眼下我和整个学院人气最高的女生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还有比这更棒的事吗?
早上我睁着惺忪的睡眼,顶着鸟窝头冲下楼,想要去抢食堂限时供应的特价早餐。谁知一出宿舍就被宋盈笑的声音喊住,“迟夏!”
“你……”
“关于你昨晚给我说的事,我有了一些初步的想法。”
此时正是早晨七点半,风刮得猛烈,太阳躲在厚重的云层后睁着悱恻的眼。我很酷地扯了几下风衣领子,凛冽地说,“愿闻其详。”
原本笔直的道路突然出现岔口,看似迷雾笼罩的方向转眼一路好花盛放。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我和宋盈笑、春锦每天早上一起去教室,放学后再到食堂守着热乎乎的盖饭或粥,专心讨论怎么找到春锦消失的恋人。宋盈笑建议我们看一些爱情电影,看看能否从中找到启发。于是我常常坐在寝室的电脑前,一边看着电影,一边朝宋盈笑的QQ发去诸如“这个情节很赞!”“哇!超感人!”的留言。每一次不消一分钟,我总能看见那个灰色的头像亮起,发来诸如“好!我看看!”“真的吗?是什么电影?”的回复。这么一来二去,一两部电影就能消耗我一整个晚上。
可即使我们这么努力,每次当我问春锦有没有线索的时候,她总是一脸茫然地摇摇头。我很奇怪,“怎么会什么都想不起来……”
“已经比最初好很多了,能记起一些模糊的,比如教室、餐桌、黑板、电影。”她歪着脑袋,睁大眼睛使劲回忆。
“很好!”看来并不是一无所获,我赶紧打电话给宋盈笑,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然而她似乎有些失望,“好像还是离真相很远的样子。”
6
进入夏天后,学业迎来紧张的忙碌期。
我和宋盈笑由于之前投入了太多时间在春锦的事上,功课落下了很大一截,好几次的实验报告都是直接抄别人的。于是我们将每晚的电影时间改到了图书馆,准备先以完成专业课的复习为主。
“我感觉我们似乎走进了误区。”十点半图书馆关门,宋盈笑一边收拾桌上的东西一边说。
“误区?”
“你看我们一直以来都在积极从别人身上探寻,校园八卦啦,爱情电影啦,动画漫画啦。我们会不会忽略了自己?”
一席话让我茅塞顿开,恋爱到底是一件十分私人的事情,不论是镌刻在心版上的点点滴滴,还是细小如一草一物的物质证明,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懂得。想到这里,我和宋盈笑相互交换眼色。
“我……我嘛,”我努力在干涸的回忆中攫取那一点与恋爱有关的内容,可挖掘到的几乎都是年幼多病的我被同班女生欺负的画面。那些黑暗的记忆奔涌而出,一股脑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扶着路边的树,猛捶胸口。
“我从高一到高三一直喜欢一个人,他也知道我的心意,却从来没有回应过。高考后我决心放弃这段折磨人的感情,没有再与他联系……”宋盈笑双手抱着书,声音越来越小,脚步也越来越慢。路上的行人渐渐变少,我随意向后张望,整片视界只剩在路边几点灯光掩映下的无边黑暗。
我能感觉到宋盈笑回忆往事时的难过,却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就连下一句话要说什么我也拿捏不准。于是我们同时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对了!”宋盈笑像想到什么似地突然叫起来,“这件事从头到尾不都和你的想象有关吗?从来找我之后,你好像也没再想象过吧,要不要现在闭上眼睛试试?”
有道理!我停下来,看着宋盈笑和春锦期盼的目光,闭上眼睛。
“迟夏,你又是那么晚?”“迟夏,这部电影很经典哦”“迟夏,你上周的实验报告交了没?”怎么会这样?!我惊恐地睁开眼睛,面对宋盈笑的疑惑吞吞吐吐了半天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叫我怎么说?我刚才一闭上眼,全部都是关于她的画面!而且还像个怀春的少年,心跳不止。
匆匆告别了宋盈笑,我飞快跑回宿舍,终于在距离宿舍关门还差两分钟的时候赶了回去。我喘着气怎么也驱不散脑子里的问号,扭头却看见春锦蹲在地上笑得起不了身。
“你全看见了?”一想到刚才那些和宋盈笑有关的记忆,我有些发窘。
春锦点点头,笑得用手撑脸。我忽然发现她看上去心情好了很多,脸上也焕发出以往从未见到的光彩,真是令人不解。
7
随着考试的临近,我变得愈发异常。
和宋盈笑说好暂时先放下春锦的事专心复习后,我开始了一个人的图书馆之战。可是看书无法集中注意力、占座位错拿别人的包、明明是去还书却发现忘记带,一系列之前从未碰到过的怪事咒语一般逐一在我身上出现,让我非常摸不着头脑。
“你最近很不正常。”小白在图书馆撞见丢了书急得团团转的我,若有所思搓着下巴。
我满脑子想着刚才明明放在桌上的书此刻怎么消失了,没去理会小白的话,直到他沉吟许久说“你不会是恋爱了吧”才像着火一般“啊啊?”地反应过来。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恋爱?谁看得上啊……”
“话可不能这么说,恋爱的形式有很多种,单恋也算哦,比如这段时间和你走得很近的宋盈笑。”小白邪邪地冲我挑了挑眉毛,我嫌恶地用手扇开,“快走快走,不跟你啰嗦。”
然而小白的话像根钩子,挑起被我抑制很久的神经,在空旷的脑海里招摇地跳了跳。那一瞬间,我莫名觉得烦躁、窝火,原本空白的大脑顿时填满千思万绪,失灵的磁针藏在里面到处乱转。我想到上次宋盈笑说喜欢别人喜欢了三年之久,没由来的一阵胸口发闷。
完蛋了,我一下瘫坐在椅子上,垂头丧气地想,恋爱果然是灾难。
昏昏沉沉的脑袋没等支撑到图书馆关门,我开始收拾准备离开,走到一楼的借阅处发现那本被我落下的书。刚出图书馆,春锦拍拍我,示意前方的宋盈笑。我正要喊她,发现她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学院的学生会主席,一个口才好到不去做推销绝对是屈才的男生。狗血的是我正要转头,她恰好看到了我。
“迟夏!”宋盈笑热情地向我挥手。
“嘿嘿……”本来察觉到对她的感觉后我就挺不自在,现在看到她目光更是左右闪躲,何况此时她身边还有一双写满了“阁下你哪位啊”意味的眼睛。
于是一路上我嗯嗯啊啊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声,还没走到超市就借口说找别人有事绕回了宿舍。和他们分开后我神情沮丧,四肢无力,可恶的是春锦居然快活得哼起了小曲。回到寝室后我一头倒在床上,一副气息奄奄的将死之相。这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你是故意先走的吧?
原来是宋盈笑,我原本想习惯性的客套回复,但在按发送键时犹豫了一下,啪啪啪啪将之前编辑好的全部删除。
——很难受,我好像生病了。
——不要紧吧?需要去医院看看吗?
——不用,我得的这种名为恋爱的病无药可医。
我忐忑地握紧手机,将暗下去的屏幕一遍遍按亮,然而过了很久都没再收到宋盈笑的回复。
死定了!我绝望地用枕头盖住脸,随后被手机的又一次震动惊得一下跳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按下查看键,
——如果病因是我,我可以来治愈你吗?
8
必须重申一点,我是热爱妄想的宅男,此前的生活一直与泡面、外卖以及电脑游戏为伴,寡言少语,碌碌无为。因此对于宋盈笑伸出手来的邀请,抢先在我脑海里冒出的是那句毫不争气的“我可以吗”。
仔细想来也并不是完全无迹可寻。
大二那次的英语课情景剧表演我和宋盈笑分在同一组,表演途中她突然愣住,一脸拼命回忆台词的表情。组里其他人也跟着停下来,大家的情绪完全被宋盈笑牵制住。眼看我们这一组的分数要砸锅,我灵机一动,即兴创作几句台词将她引回原路,而这段小插曲也使得我们这一组得到最高的分数。
好像也是从那时起我和宋盈笑的交流多了起来,比如日常的招呼和有意无意的几句对白,比如实验课分在前后桌递东西的笑脸。她人缘极好,不管男生女生都吃得开,却毫不傲气,让人如沐春风。
想必正常一点的男生都会对这样的女生动心吧,那么现在会对她产生好感的我应该也算不得异常。我抬手看了眼表,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分钟。就在这十分钟,我做出放弃和宋盈笑在一起这个危险念头的决定,不停暗示自己要回归正常。
而在我起身交卷的一刹那,我听见身旁的春锦“嘭”的倒地声,转头一看,她面如纸色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我真是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这么……”我将春锦抱到球场边的草地上,面对宋盈笑有些愠怒的脸,感到委屈。
“我想我们都理解错了,”宋盈笑认真看着我,“春锦是你用想象力幻想出的,那么她的生命必然由你为继,她所寻找的恋人可能与你的恋情有关。”
我的恋情?一番话令我登时醍醐灌顶,我仔细搜索记忆的片段,意外想起春锦的状态似乎与我和宋盈笑的进展有关,比如只有和我心意相通的人才能见得到她,又比如她能够记起的全部都是我和宋盈笑的回忆,再比如我发现自己的心意后她整个人突然情绪高涨。
我一下兴奋起来,原来春锦寻找的不是恋人,而是恋爱本身。她之所以没有记忆,是因为作为创造者的我本身没有任何恋爱经验。而随着我和宋盈笑的交往深入,她才渐渐有了自己的记忆。那么这就能够解释为什么当我冒出放弃的想法后,春锦立刻体力不支倒下了,看来我还不能放弃。
“迟夏……”微弱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春锦睁开眼,努力坐起来。此时正是中午,四下堆满六月明晃晃的阳光。我搀着春锦,和宋盈笑告别后缓慢走向宿舍楼。
9
“你当初是如何决定摊牌的?”寝室的两人已经入睡,小白坐在床铺上整理书,我见状忙跑上去低声问。
“摊牌?你想好啦?”小白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我,他一点也不讶异,像是一直在等着这个问题一样。
“我……就是想不出。”
“因为用脑袋想问题是白费力气,要用这里想,”他看着我,用手捂住胸口左边的位置。
小白说完后,把收拾好的书往椅子上一放,转身倒向床铺。我一个人站在安静的寝室,傻瓜一样用手捂着胸口左边的地方,闭上眼睛,头脑中浮现出宋盈笑的身影。
比洪水猛兽还要可怕的,便是名为恋爱的灾难,让我遍尝患得患失手足无措大脑空白等令智商变为零的丢脸瞬间。就连明明打定主意的告白,心中的腹稿反复确认不下五次的自信,也在我站在宋盈笑面前的时候偃旗息鼓化作没底气的顾左右而言他。
纵使舌头打结,我也还是坚持着从今天的考试一路聊到南极上空的臭氧空洞保护计划。夏夜的风湿润潮腻,带来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味,头顶上方星汉灿烂,映照出宋盈笑甜美的脸。我看着她,意志仿佛不受大脑驱使一般伸出手,她咧开嘴笑了笑。
而下一秒,她脸上的开心转变为巨大的惊讶。我顺着她看去的方向转头,看到春锦海蓝色的长裙宛若萤火一般熠熠发光,而此刻她身边站着另一个同样散发奇异光芒的男生,眼神满是温柔与怜爱。他牵起春锦的手,两人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
“她终于找到了。”宋盈笑感慨。
“那你呢?”我低下头,捧起她的脸。
其实问题的答案在我伸出手的那一刻便已是昭然若揭,因为那些长存于日常中的每个细节并不全是毫无意义的小事,包括看似漫不经心的对话,微笑的神情,全在巨细靡遗的堆积,最终软化为直抵心间的一滴一滴,涤荡出浩瀚星空下连绵了整座森林的缱绻一路奔腾。
于此世间,我二十年的等待终于与你相遇,谁又能说这场恋爱之灾不是另一种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