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读诗,常常把易懂的诗歌轻易放过,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清淡自然的,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样简单明了的,更不用说“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类直接说明的了。反倒是那些难懂的诗歌费了许多时间去弄懂,如韩愈的《南山》诗,有很多难字偏字,但精力花在字词理解上,对于整首诗的感受反而淡了。世间其实有许多易懂的好诗,却往往要细细地揣摩,方能得其妙处,如《古诗十九首》。
提到《古诗十九首》,总让人想起《行行重行行》里“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或是《青青陵上柏》里“人生天地间,忽然远行客”,要不然就是《西北有高楼》里叹“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我却常常想起其中一首明白如话的小诗——《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首诗相比《古诗十九首》中其他的诗,篇幅更短,意思也更浅显,初看便知,无外乎游子思妇。但越是这样简洁的诗歌,越被人忽视,殊不知“大美至简”。
这首诗的一个妙处在于作者不明(当然这也是整个《古诗十九首》的妙处),因为不知道作者,就可以不必联系其个人的生平,反而获得了一种人人都能有的共通的感受。《古诗十九首》是汉末文人五言诗的代表,作者大多数是漂泊在外的游子,那么作者的性别就确立了,很明显是男性。
初看这首诗,基本都会认为诗中的主人公是女子。原因很简单:“涉江采芙蓉”。“芙蓉”就是莲花。王昌龄说:“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西洲曲》唱:“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就连欧阳修也这样填词:“越女采莲南塘秋,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可见采莲一般是女子,而且是江南的女子,“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越女”不也是江南一带的吗?所以诗歌一开头就有一幅画面:正是夏季,荷叶田田,莲花正放,采莲女荡着小舟,多么美好而欢快啊!
因此“涉江采芙蓉”的是一位江南的女子,她来到生长着兰草的湖泽,忽然想到,别人采莲都有人可送,我又送给谁呢?我想送莲花的那个人可是在远道啊!接下来画面一转,变成了“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望旧乡”说明这个“还顾”的人是在外面的,不在家里。古时的女子是藏在深闺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没有机会出去。只有男子可以,男子为了建功立业,走向仕途,不得不到京城去,东汉时,都城在洛阳,所这个男子不在江南采莲,而在洛阳漂泊。但大多数人是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的,不然千古以来又怎会留下那么多仕途失意与漂泊羁旅的诗作呢?这个游子大概也是失意的,失意时,人总是想到故乡,想到家中的妻子,思乡和怀内本就是密不可分的。
我们可以把这里理解为采莲的女子因为万分思念丈夫,而想到漂泊在外的丈夫此时也正思念着自己,所以有了“还顾”这一神态动作,这种空间转换和主客移位在古诗词中经常用到。如杜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这个时候的杜甫在长安望月,却写在家中的妻子也正望月,因为思念“我”而露水打湿了云鬓,月光寒冷了玉臂而不自知;再如柳永的《八声甘州》:“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本是自己思乡怀人,却写佳人高楼独望,好几次误以为是“我”乘船归来。这种写法更添悲情,让思念更深,更广地表现出来。“涉江采芙蓉”里的一个画面是采莲的女子采着美丽的莲花,不知如何送给那远道的人,一个画面是远游在京城的游子正回头望着故乡,可是山长水阔,路途遥远,怎么也望不见。两个人互相遥望,可是眼中却看不到对方,无奈之下,两个人只好感叹:“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这是多么忧伤的画面啊!
“同心”即双方都同样倾慕与思念对方,而且也容易让人想起同心结——用罗带系成连环回文样式的结子,是男女之间的定情之物。可是用一个“而”字一转,却是“离居”,正如李清照所说:“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两个人无法相守在一起。这种爱而分离是古今诗作的一个永恒的主题:有的是因为外在力量的阻扰无法相守,如“罗带同心结未成”;有的是因为两个人自身的原因,而且常常是因为男子要追求仕途建功立业而不得不分离,所以才有“肠断白蘋洲”的绝望等待,只能无奈地感叹:“忧伤以终老”,就让忧伤陪伴我的年华到老吧!这个“老”字,于女子而言,是她的等待不知何时能结束,而她的年华又是短暂的,韦庄说“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那个等待的女子像花一样,可是如果男子回来晚了甚至不回来,她的花期一过就凋零了;于男子而言,一边是仕途失意,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求而不得,一边是漂泊在外,无法与心上人团聚,这双重的忧伤不仅老去了年华,也老去了壮志,东坡不也曾惆怅地感叹过“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吗?
整首诗歌,作者虽为男性,却从采莲女子的角度,虚拟她在思念远道之人时,远道之人也正思念着她,这几重转换的同样的思念层层叠加,言语浅显,但这求而不得、爱而别离的忧伤却深远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