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关于鲁迅老人家，发生了两件令人哭笑不得之事。一者，老先生成了网红，在网上“说”了很多经典名言，二者，老先生的身影逐渐退出了学校的课本。

玩笑的调侃，只是人们对生活无奈的幽默，实则无伤大雅，尽可一笑了之。老先生的文章，退出了学校的课本，却让人惋惜，或许教育部门认为，孩子们还小，无法理解老先生想要表达的思想，也或许他们认为，老先生批判的那些丑恶，已然不存在了。总之，呐喊了百年的老先生，显得越来越寂寞聊赖。

有种文章，年少时读来，可能不会有特别深的体会，但随着年岁增长，经历越来越多的人和事，那篇文章反而越来越清晰，当有一天，你再重新翻开它的时候，一股激流在你心中激荡，不能自已，恍如隔世。此刻，你方才明白，世界依然是那个世界，一直没有变化，只是，你长大了。

《呐喊·自序》，正是这样的一篇文章。

鲁迅，在这篇文章中，首先道出了自己苦苦不能忘却的记忆，正是在成为坚韧的战士之前一路痛苦的蜕变，而《呐喊》就是这一蜕变的见证和最终强大的武器。这一路的蜕变，缘起于鲁迅父亲的病痛及家庭的遭遇。

中国的传统文化，有许多的精髓，也有许多的糟粕。最具备广泛意义的精髓，类似于孔子所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对待一切事物的认知，抱着最朴素的坦诚，对人对己皆如此，不盲目自信，亦无须妄自菲薄。

最糟粕的文化，莫过于那些自我标榜为“全知”的理论，包含了某些宗教和中医。有句话，常被反智人群说起：“科学的终点是神学。”事实上，科学从来就没有终点。因为，科学认为自己是无知的，每一次科学的进步，都有更多的未知需要去探索和认知，在这几千年短短的人类起源中，一切自认为已经全知的理论，都是那么的可笑和愚昧。

鲁迅所处的年代，现代的“科学精神”已经诞生几百年，而他周边的人和社会，依然处于原始的未开化阶段，他的痛苦和愤恨缘起于此。所谓“科学精神”，无非是“质疑”与“求实证”，正是这两个简单的部分，造就了现代文明的大爆发，却依然有许多人并不能理解。

然而，百年之后的今天，鲁迅父亲的悲剧，又何曾真正远离过我们呢？连这最基本的“实事求是”的道理，都有人至死不能明白，他们只相信“权威”和“传说”，从来就不会相信自己的思考。

从“小康”坠入“困顿”，使得鲁迅看见了世人的真面目，也使得鲁迅开启了认知这个世界的双眼。许多现代的人，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有自己经历了彻底的失败和低谷，并且能再次爬起来的人，才能真正傲立于这个世界之中。

求医治国的梦想破灭之后，鲁迅转向了弃医从文之路，然而正如他所说的：“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少时，如何能懂得这其中的悲哀呢？如今，往往面对自己至亲至爱的人，眼睁睁看着他们堕落，看着他们麻醉自己，看着他们自欺欺人，在他们面前，不管如何呐喊，要么装聋作哑，要么反过来刺伤你，内心的悲伤，正对应着鲁迅这一字一句的寂寞。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到头来，才发现自己只是那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之一，没有那般麻木，懂得了苦楚与追求，却又没有什么本事，始终无力打破那牢不可破的铁屋子，于是，更加感到无比的痛苦。

然而人的痛苦又是为了什么？“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

明知写这种文章，没有太大的意义，但却发自内心地希望能发出自己的声音，或许有一天唤醒自己一位亲人，或许有一天引导自己一位晚辈，又或许有一天，自己到老了，看到自己曾经愿意呐喊，顿觉不枉此生罢了。

鲁迅先生笔下批判的许多对象，如今都复活了。孔乙己们都成了教授、大师、国学泰斗，正在努力传授《弟子规》；“资本家的走狗”正在玩弄资本的游戏，卖着人人喝得起的咖啡、拼得起的商品、贷得起的高利贷，迎接人生巅峰；阿Q们正在以无比自信的精神和态度，期盼着与美帝国主义决一死战；入了洋籍，成了公知，转身明星的精英，正在谈笑风声，指点江山；而祥林嫂、闰土，也依然逆来顺受，享受着麻木生活下的安稳，在铁屋子里，一边看着坤坤打篮球，一边看着谦谦变魔术，偶尔换台，看看别人怎么实现自己的梦想。

《呐喊·自序》发表于1922年，近百年来，世界已发生无数的变革，人性却始终没有太多的改变，鲁迅先生已经逐渐退出，只留下存在于部分人心中的身影，社会会如何前行？无人能知，仅希望此文，能让个别异类者，心有戚戚焉。足矣。

“希望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这就像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

献与1999年的陈岩立老师，迟来二十年的作业。

2019年5月21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