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防空警报在城市上空拉响时,这个清明节,比任何一个清明节更让人哀伤。春节本该去拜祭父亲的,因疫情封城不能出行,一直到今天才去。这个清明节,天空没有雨,泪雨湿了荆楚大地。
疫情期间,当我看到失去的生命数字增加一个,心内的痛楚就被触碰一次。
4月4日上午,我急急往回赶,只想早点回去看父亲一眼,跟他说说这几月的人间劫难。
快中午,阳光很刺眼,通往山上的路,因为没人走,青草已没过脚踝。家里的小花狗一直在前面跑,跑到深草处,兴奋地打几个滚,或者躲起来,等我大声唤,它再猛地窜出来。走上山头,转个弯,就是父亲长眠的地方,小花狗径直跑,任我怎么唤它再不靠近,看我们往坟地走,小花狗转身拼命往回跑,它怕鞭炮声。
我想对父亲说,你不要生气,它不是你的小花,它是小花失踪前生的小狗,长得和小花一模一样,但它不是小花,它没见过你的样子。
从父亲走后到小花失踪前,只要看到我们拿火纸和鞭炮,或者妈妈喊一声:“小花,去坟上。”小花撒腿就跑,等我们赶到时,它就已经一动不动地趴在父亲坟前。小花怕鞭炮声,父亲走之前每逢春节,小花都要躲进山里,过完初一才敢回家,可父亲走的那几天,小花流着泪在棺材边瑟瑟发抖,它不吃不喝,直到把父亲送上山,妈妈哄它才开始吃东西。
小花陪了父亲八年,父亲走后,小花成了和父亲有关的唯一念想,但是小花失踪了。小花到了耄耋之年,去年夏天,生下这窝小狗后它就瘫痪了,我妈妈每天精心照顾它,它慢慢好起来,小狗满月后,有天中午,它看了看家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再没回来。小花离家出走后,我们只能加倍疼这只和它一模一样的小狗。
父亲走后这三年,家里一切都变了,村里也变了。第一年,村里开始建设最美乡村,父亲生前带领大家种的苗圃,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花木共生”基地是旅游亮点,狭窄的村村通公路,已扩宽并刷黑,像城里的高速公路。
第二年,村里的各种景点也修建起来了,有石磨、碾盘,有父亲最珍爱的黄牛和牛槽,可是这些都是假的,毫无生气。每当看到这些,我就想回到童年父亲赶着牛车,拉着我去耕田耙地的时光。我一直想,如果我不长大多好,父母就不会变老,更不会离我而去,我只想,父亲还是那座伟岸的山,我还是那个扎两个揪揪辫的丫头。
可是这些只是奢望,我的父亲,突然就离开了我们,甚至连一句话都没留下。父亲走的那天阳光也像今天这样刺眼,早上,父亲起床吃饭,吃完饭陪来买树的客商一起去挖树。听说客商还没过早,父亲让妈妈回去做饭,还特意交代肉丝面里多切点瘦肉。妈妈刚转身,就听见父亲倒在地上的声音,闻讯来的堂哥怎么施治,他再没一点反应。
当120车子赶到后,医生做完检查,就叮嘱我弟弟安排后事。没人相信也没人接受,弟弟发狂般地让医生把父亲拉到医院。我和哥哥赶到医院,医生全出来劝我们放弃,说任何抢救措施已无意义。
我们仨木然地带父亲回家,一直不知道哭,只呆呆守着冰棺,陪着冰棺里的父亲寸步不离。父亲的后事,是村里人在帮忙料理。
父亲走之前,村里已被规划建设最美乡村,那时他一直盼望,并常常憧憬,建好后大张沟将会多么好看。此时,我多想父亲能看到,这个他居住了一生的山村,如今已是亭台楼阁,四季鲜花盛开,家家户户的院墙都造的飞檐走壁。我们家门口的皂角树,被认定为古树名木,已挂牌保护。
可是,这个村庄带给父亲的,是泥水和艰辛。每年农忙,山地里收割好的庄稼要一捆捆搬到山下,遇上雨天,地上很多天不能干,走一步,黄泥巴就不停往鞋子上围,经常脚拔出来,胶鞋被粘在土里。那是何等艰难的岁月,靠着家里的两头牛和一辆板车,父亲养大了三个儿女。现在,村里终于好起来了,而父亲却再看不见。
为什么,幸福从来不曾眷顾父亲,父亲的一生是何等苦难。爷爷老来得子,父亲幼年丧母,13岁的父亲挑起家庭重担。为了让弟弟妹妹活下来,他一个孩子干成年人的活儿。和母亲成家后,为了养家糊口,父亲没日没夜地在田间劳动,只为了多收一担粮食。冬闲时,别人在家烤火闲咵,父亲外出烧窑挣钱。
我们长大后,各自成家,为了孙女接受更好地教育,父亲让妈妈去城里带孩子,他一人守在老家。父亲之后,我才回想那几年,他一人在家是多么孤独,可我却没对他有过多照顾。他说腿疼,我就拿了半年的膏药和口服药带回去,一盒药可吃三天,我当时就没想到,一盒一盒送回去,再帮他捶捶腿。父亲走后我才明白,“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人间最大的悲哀。
我现在一直自责,总认为父亲身体那么好,我觉得我又那么忙,我一直以为,陪伴,可以留在日后,只是突然就没了以后。
父亲走后这两年多里,我时常梦见他,梦见他对我说,过年别给我买新衣服,我衣服多到穿不完,这是他生前常对我念叨的。可是父亲走得时候,按照家乡的风俗,要把衣服拿去烧掉,我们收拾了几蛇皮袋子,那些都不能烧,那是哥哥弟弟和我老公穿过的旧衣服,父亲接着在穿。而为父亲买的新衣服,只有很少地几件。
父亲走得那年3月,妈妈住院做手术,当晚父亲打电话给我,哭得泣不成声,他要我们对妈妈好点,他说妈妈操劳了一辈子,没享过福,妈妈很可怜。可我当时就没想到,父亲同样操劳了一生,就连走的那一刻,还是倒在了苗圃地里。
妈妈手术后,为了照顾方便,她和弟弟住在城里,父亲一人住在老家。当时我们就没想到,相濡以沫一辈子的夫妻,生死关头,为何没让他们在一起陪伴。
等我明白,都已太晚,父亲已不再给我机会,我亦无法赎罪。这个清明节,我只能哭倒在父亲坟前。爸呀,爸,你走后这几年,啥都在变,唯独女儿心中的悲伤不变。
2017年11月9日,农历九月二十一,我一生中忘不了也最憎恨的日子,我勤劳善良的父亲,因突发心脏病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