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在世时是个脾气倔强又急躁的老头,周围的人都有点畏惧他!他说一不二,容不得任何人的劝阻,而且他做决定都是突然的临时的,他说要走亲戚,马上打点行李,半个小时内就要出发,他说要回来,提着包裹就赶轮船,别人干瞪眼,也无法做出其他反应。
他有着不服输的劲儿!明明饭菜做得超级难吃,他却不肯承认,还举例说他曾经在船上当大厨师,日本人都朝他竖大拇指。我们也从未去考究过,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日本人对他竖大拇指。因为小时候,船作为我们这个小城的交通工具,是非常普及的,只要随便想到哪一次在船上用餐的经历,都记忆犹新,难吃得禁不住要干呕。
爷爷还喜欢下象棋,逢输必躁,每次跟人下完棋发脾气,最后都是因为打了一场败仗,然后把人家骂一顿,摔了人家的棋子棋盘,气得吹胡子瞪眼地回家。第二天,恢复平静,又去找人家下棋。我小时候一直很纳闷,是不是下象棋的人都这样的德行,不然谁还会跟他下棋呢?
后来,果然找不着人跟他下棋了。他只能在家里跟奶奶打扑克消磨时间,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爷爷奶奶每日一吵,都是因为打牌,最终散场都是因为爷爷发脾气,把扑克撕烂如碎花状从阳台上散到天空,然后慢慢坠落到楼下的草坪里。
爷爷在我的记忆里就是这个样子。只有听戏,他才真正安静下来。爷爷可以抱着小电视机,一个人一边哼着一边看一天的京剧。也会穿着中山装,带着皮帽,驻着手杖像个知识分子那样踱步去附近的剧院看几场花鼓戏。平时如果不驻手杖,不论冬夏他喜欢带着一顶黑色的冠帽,摇着一把长长的鹅毛扇,在家里走来走去地唱着《空城计》。诸葛孔明一定是他的偶像!
爷爷只读过完小,但是他非常热爱文化学习。他经常独自一人坐在一把破旧得脱了漆皮的桌子上写字,我以前一直以为他是在练字,直到爷爷去世了,有一次父母整理他的遗物,我看到他经常写字用的那些笔记本,翻开看看,才知道他写的是戏本。十来个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工工整整的柳体楷书,一句一句精雕细琢的唱词,真是了不起啊!
现在回想起来,家里人口多,家务繁重,父母工作又很忙,奶奶是半文盲,我们姐弟仨的启蒙教育都是爷爷的功劳。从两岁开始,爷爷就教我们识字,背唐诗。我表姐说我两岁多就认识好多字了。爷爷评判人的标准就是,你认识多少字啊?你有没有我家孙子孙女识的字多啊?在爷爷的熏陶下,我弟两岁就能用一口流利的临湘话背很多唐诗了。他有次看见爷爷刮胡子,奶声奶气地说:“嗲嗲,你的胡子就像离离原上草,春风吹又生。”爷爷大惊喜,把这个段子复述给所有接近他的人听。所以,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忆犹新。
现在回想起来,爷爷在我们家是做过大贡献的人。父亲是六十年代的名牌大学生,虽说他读大学时国家有补贴。但是读初中高中的学费靠的是爷爷奶奶毅然而然卖房子典家当的钱。爸爸成家后,爷爷奶奶跟着住过来,家里人口多,负担重,他就去当临时工挣钱补贴家用。他在轮船上做过厨工,在贮木厂看过木材,在单位上当过门卫大爷。爷爷一辈子历经了生活的艰难苦恨繁霜鬓,依然十分认真顽固地生活,真的就像一棵坚韧不拔的小草。虽然在别人眼里很渺小,但是自视甚高,个性十足,从不轻慢自己。
爷爷的晚年生活还是幸福的,因为他一生正义刚直,并没受过多大的病疼磨难。晚年我怀疑他有血液方面的病,但是他去医院住不了几天院就收拾铺盖跟医生告辞回家。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土药方,自己给自己医治。反正爷爷的性格就是这样,没人敢违拗。但是,他信了传他秘方的人,而且把多年的烟瘾戒掉了。说起爷爷抽烟,也是典故多多,令人啼笑皆非。就这样,爷爷也活了八十一岁。爷爷走前,一辈子口味淡,不吃辣的爷爷,突然爱上了吃九哥酱板鸭,大约吃了几天的酱板鸭后,爷爷就大病发作了。我记得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瘦弱模样,但是他的眼神依然犀利地扫射着围在床边的儿侄孙们,直到看着我泪眼婆娑的样子,才慢慢收敛目光,脸上的表情也开始温柔起来。。。
爷爷奶奶和外公的遗像都摆放在我娘家的书房的书柜顶上。奶奶微笑着,外公神情自若,爷爷的鼻梁高挺,轮廓分明,眼神犀利,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我想起奶奶跟我说起爷爷在老家当生产队长,宁可饿死也不吃公家一分粮,一块红薯的气节。爷爷就是他爱的老戏里那些忠良典范,爷爷是好样的,您过世快二十年了,我们依然惦记着您!孙女依然为您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