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饲养了一批漂亮的天鹅,养在一只小小的玻璃瓶里。
那只玻璃瓶里本来有几条鲸,每天看着他们游来游去四散时光,本来业已足够安逸。可是谁也没料到某天一对天鹅突然撞了下来,摔进瓶子里,和鲸鱼成为了好朋友,于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天鹅,用翅羽划开蓝色的波浪,推着鲸前进、玩耍,吹开冰凉的风,每当看着他们在瓶子里嬉戏,我总能闻见夏天的蓝色味道,又雍容又悠闲,这是我每天唯一的乐趣。
天鹅们并不在意我,鲸反倒友好一些。他们的鼻子很长,触碰到玻璃壁上,轻轻地“噹”,好像在传递某种讯号。我知道他们呜咽的样子,也听过他们欢笑,可是天鹅们一直很安静,偶尔回过头来梳理一下自己的羽毛,洁白而优雅,颈项修长,像是一支旁若无人的舞,也不太在意我是否驻足凝视——他们太小了,小的精致迷茫,不像真的。
于是我也会回身梳理一下身上的羽毛,它们不再洁白,旷日持久,多了很多山河尘俗,也逐日在剥落。太巨大的翅膀与小小的天鹅相映成趣,时光虚度并不令我忧伤。
我在等一位抚琴人,天鹅也好鲸也好,都知道,他们对此不予置评。世上的抚琴人太多了,有慷慨激越,有苍凉忧伤,纷繁形色的抚琴人都曾经从我们身边走过,留下琴弦铮铮声,天鹅所言我等的抚琴人并没有什么特别。他会的曲子很多人都会,甚至不如高山流水渔舟唱晚,只是简单的几声,铮铮,在我听来却异常熟悉,好像千百年前我低头回溯自己的羽毛,掸一掸,刮过去,梳开,是脆响,是洁净的。我看见那位抚琴人的时候仿佛看见了自己,他有好看的睫毛和柔顺的头发,他抬起头像小鹿一样看着我,琴声嘈切,也许并没有记忆中那么美,但足以刻进我每一丝纷乱的心神。他对我留下简单的音律,然后和其他人一样倏忽而过,云朵里都没有留下几分痕迹。人世间各有路要走,天上也一样。当时的我目送他背影,简单果决毫不留恋,转身就捧腮看着鲸们游来游去。那音律是留下来的,琴声沾在了我的羽毛上,鲸们看不出,可是我知道。
后来,我的天鹅们就来了,划开一池春水,游弋在鲸们身边,吐出快乐的小泡泡,时间就再也没有向外迈出一步,抚琴人踪迹稀疏再也没有人驻足,我在等那位抚琴人,但也许并不在等。在无尽的时光里总是需要有一些小小的盼头,人间有好酒好菜,修罗道有天崩地裂,都很有趣。而平淡生活里的一根刺时而让人不快,却让人总能燃起一些小小的念想。很多时刻,铮铮的琴声,一个眼神,或者长长的睫毛低垂,拂过我眼角眉梢的柔软,晦明变化里,陪伴我无数个日升月沉。如果不去思索,那么无涯的生命就绝不显得漫长,而一旦想起那些瞬间,时间就突然变得真实可考。
于是,我开始一根一根地拔掉自己的羽毛,计数后来的每一个日子。
天鹅们一如既往地安静和优雅,他们不会多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一个蓝天白云一样没有生命的意向。我想要拔掉翅膀进入瓶子里,跟这些鲸一样围着天鹅游来游去,感受他们的水波纹,也想知道为什么他们如此平静。失去羽毛是无痛的,我麻木地看着羽毛一片一片掉落,掉进云层里,穿透下去,无声却有力,他们到达人间将成为一场又一场大雪,因为实在太远了,所以也许会绵延人类的几个纪元。但那都不重要。
我终于拔光了所有的羽毛,带着光秃秃的翅膀,迫不及待地钻进了瓶子里。很多改变即将发生,我对于失去永生这件事竟然毫不恐慌,只是有一些微妙的亢奋。
原来瓶子里是如此安静,有春风拂面,有鸟儿的呢喃,有微微荡漾的香气,有透明却胶着的空气,被我的进入完全打破。我的血漾开了这些空气,我的鲸们惶恐万分,他们围上来,试图呼吸更多的香气给我,挽救我泥足深陷的生命。可是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我居然在我的瓶子里看见了他,我一直在等的抚琴人。
他是我的天鹅,我一直以为是有着优美颈项的天鹅,如此安静优雅。那也是琴,是他随身携带的琴,精致又古朴,琴声铮铮,琴声淙淙,如流水,如圣歌。他抬眼看到了我,依然是小鹿一样的眼神,穿透了又长又密的睫毛,只一眼,然后低下头去,继续抚琴。这琴声不属于天上,不属于我,只属于他自己,是哀伤又绵长的圣歌,无头无尾,自天上来而顺流不复回。我看着他,看着他安静的身影,一直以来我相信我的瓶子,我的瓶子予我宁静,但其实是我让我的瓶子禁锢着他,他在这里,永生永世不得离开。
我的爱人宝贝啊,他说,我不怨恨你让我长留在此。请你带着我的琴声,去往天涯彼岸等我。天亮之前那渡口将不复存在,我知道,无论是生是死,只有你会等着我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