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安春试
开元九年的长安城,樱花正盛。十七岁的王维握着狼毫,在国子监的青砖上默写《诗经》,墨汁滴在石缝里,惊起几只觅食的麻雀。他听见身后传来轻咳,回头见一位白须老博士负手而立,目光落在他袖口露出的画稿上——那是昨夜临摹的《洛神赋图》,衣带当风处,墨色浓淡竟有顾恺之的笔意。
“京兆府解头,又善丹青,此等奇才当入翰林院。”老博士抚掌而笑,惊落了枝头花瓣。王维起身作揖,袖中《少年行》的诗稿沙沙作响,字里行间尽是长安少年的意气:“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这年他以诗赋登第,得中状元,授太乐丞,成了梨园弟子的教头。
太乐署的春日总是飘着梨花香。王维教乐工们演奏《霓裳羽衣曲》时,常看见玉真公主的车辇停在廊下,帘幕轻启处,露出半幅绣着缠枝莲的裙裾。直到那日出事,舞伎们误演了《黄狮子舞》——此舞唯有皇帝可观赏,王维因失察被贬济州司仓参军。离京那日,他在灞桥折柳,望着东去的渭水,忽然想起故乡蒲州的鹳雀楼,想起母亲在佛前诵《维摩诘经》的声音。
第二章 大漠孤烟
济州的风沙磨淡了少年心气。王维在官署后院种了几株竹,每日处理完漕运文书,便在竹影里作画。开元二十一年,张九龄拜相的消息传来,他连夜写了《上张令公》,诗中“侧闻大君子,安问党与雠”直抒胸臆。不久后,他被征为右拾遗,重返长安时,正值暮春,朱雀大街的槐花落满衣襟。
河西节度副大使崔希逸邀他出任判官那日,王维正在终南山访僧。山路上遇见砍柴的老叟,担子里的枯松枝勾起他对济州的回忆。河西的大漠比他想象中更辽阔,骑马过居延塞时,他看见落日熔金,孤烟直上,忽然顿悟“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真意。在节度使幕府,他见过胡旋舞女的银铃,听过驼商的羌笛,却总在月圆时想起长安的妻子——那个在他被贬时仍每日抄写佛经的女子,此刻正隔着千里风沙,在烛下为他缝制冬衣。
第三章 辋川初雪
开元二十九年,王维的母亲病逝。他在终南山结庐守孝,发现了辋川的别业。这里有孟城坳的老槐,有文杏馆的清泉,他沿着辋水遍植辛夷、茱萸,每到春日,花树映着溪水,如天然画卷。妻子常抱着琵琶坐在竹里馆,听他抚琴,弦音惊起白鹭,落在青石上。那时他写《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笔墨间尽是现世安稳的满足。
好景不长,安史之乱如狂风骤雨般袭来。天宝十五载,安禄山攻破长安,王维被叛军俘虏,押至洛阳。他看见昔日的梨园弟子在叛军营中演奏,泪水浸透了青衫,遂作《凝碧池》:“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这首诗后来传到唐肃宗耳中,成了他日后免罪的凭据。但在当时,他被迫接受伪职,每日对着叛军的黄旗,只盼能早日回到辋川,回到妻子等待的那座竹楼。
第四章 空堂暮雨
长安收复后,王维因伪职一事下狱。弟弟王缙为救他,愿以节度使官职相赎,肃宗感念其忠,终判他降职为太子中允。出狱那日,王维摸着腰间的新官印,只觉得比当年的太乐丞印重了百倍。家中妻子已病逝三年,竹里馆的琴无人再抚,琴弦上落满尘埃,像极了他心中的裂痕。
晚年的王维笃信佛教,每日退朝后便焚香独坐,以《维摩诘经》为枕。他在辋川修建精舍,与裴迪泛舟唱和,看“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却再难有早年的轻快。代宗即位后,拜他为尚书右丞,他却屡次上表请辞,说“臣宿有净业,素怀出尘”。朝廷不许,他便将俸禄全部分给贫民,自己只留粗布衣裳、藜藿饭菜。
大历六年的秋雨来得格外早。王维在辋川别业整理诗稿,听见窗外的雨声打在辛夷花上,忽然想起少年时在国子监默写的《诗经》,想起太乐署的梨花香,想起河西的孤烟与长安的战火。他搁笔蘸墨,在素笺上画了幅《辋川图》,青山隐隐,流水迢迢,屋舍中的人物皆作萧然出尘之态。搁笔时,忽觉一阵眩晕,手中狼毫落在“空翠”二字上,晕开一片墨色,竟似山间晨雾。
临终前,他召来家人,说“死生大事,不过如幻如露”,然后沐浴更衣,面朝西方合十而坐。辋水依旧潺潺,竹里馆的琴无人再抚,唯有他留下的诗画,如同空谷回响,在千年后的时光里,仍能让人听见盛唐的风,吹过辋川的竹林,吹过一个诗人兼画家的一生——半是朝堂,半是山水,半是红尘,半是空门,最终都化作了纸页间的墨香,和那幅永远不会褪色的《辋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