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半在红尘半在云,辋川一曲成绝响

一到秋天,长安城内的崇仁坊便开始热闹起来,从全国各地涌来的青年才俊把这坊间的旅店一时间塞得摩肩接踵,哪怕又贵又挤,这些年轻人还是会抢着住在崇仁坊,因为这是准备冬天进士科考试最好的地段:不仅离科举考试和放榜的吏部选院及礼部南院仅有一街之隔,抬起头更是随时可见昭示前程似锦的大慈恩寺塔。

在唐代,慈恩寺是科考中榜之人留名之地,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雁塔题名”(雁指大雁塔,在慈恩寺的上方)指的就是古代科举制度中“进士及第”的代称。

王维也是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的一员。王维名维,字摩诘,出生河东王氏,但九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几十年如一日地吃斋茹素,虔诚礼佛。作为家中长子,这一年他接受了家族的资助入京赴考,但他也要一并承担这个不再显赫甚至有些落魄的家族的期冀。

长安喧喧纷扰,锦绣成堆,但王维没有心思细观这长安风华,他还不到二十岁,他需要把自己关在旅店的房间里誊抄诗篇,温习功课,争取一切机会获得贵人的垂青。只是,这时候的他,还不知道,维摩诘是佛教里最有智慧的居士,冥冥之中他的名字就已折射出他这一生的人生走向。

维摩诘

某日歧王得到一幅画,邀请吴道子、李龟年等一众文人雅士前来鉴赏,这是一幅宫廷奏乐图,画工极为精妙,人物栩栩如生,引得众人连连称赞。

宫廷第一乐师李龟年见是奏乐图,不由自主地端详良久,然后眯着眼睛说“:此画中人弹奏的是《秦王破阵乐》”。


众人一听,赞不绝口,心想李龟年仅凭一幅画,就能推测出画中乐师弹奏的乐曲,的确是名副其实的高手。

但这时,一位衣袂飘飘,貌似潘安的年轻人站了出来,缓缓道“这奏的是《霓裳羽衣曲》第三叠第一拍。”

此语一出,四座皆惊,这个年轻人竟然连画卷人物演奏到第几叠第几拍都说得一清二楚,歧王讶异不已,连李龟年、吴道子都一时看不透,自己也看不透,要知道歧王李范乃当朝玄宗的皇帝,什么世面没见过,这个年轻人怎么就能一眼识别呢?

歧王赶忙命府上乐工演奏《霓裳羽衣曲》,演奏至第三叠第一拍时,歧王令“停”。

各乐师遵命,保持既定姿势,众宾客拿画卷人物的姿态与现场乐师的姿态一一比较,结果竟然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歧王大喜过望,跑上来紧紧拉住王维的手不放,王维也一下子名动京城,李龟年等人也立即与之结交。多年后,王维与李龟年的情谊,王维均写在了《江南逢李龟年》、《相思》等名篇之中。

王维工于书画,精通音律,但他来到京城的目的,不仅是为了博取声名,更重要的是想通过行卷得到权贵们的推荐,以考取功名。

但当他向歧王提出请他保举的时候,他听到了不幸的消息,因为玉真公主的支持,据说这一届科举的头名状元已被推荐是张九皋(张九龄的亲弟弟)。

玉真公主是玄宗的胞妹,她的举荐可比歧王力度大很多,好在玉真公主乐意与才子交往,在歧王的精心策划下,王维有了去玉真公主面前露脸的机会。

那天,一群乐工簇拥着盛装的王维出现在公主面前,见过无数俊朗少年的公主也不由自主地收起了倦怠的表情:只见这位公子衣文锦绣,丰神俊朗,长身玉立,这正是公主喜欢的哪一类。

王维落座抚琴,独奏他准确的新曲,琴声悠扬,悦耳凄婉,一曲终了,公主幽然道“此曲何名?我之前怎么从未听人弹过?”

王维起身,躬身作答“此乃在下新作《郁轮袍》”。

公主大奇,歧王趁机道:“此生非止音律,词学亦无出其右。”(此人不只精于音律,其诗亦被世人称为第一啊)

王维赶紧按照计划献出怀中抄录好的诗作,公主读毕,惊骇至极,说“这些都是我平时吟咏的诗篇,原以为是古贤佳作,想不到竟是你这个年轻人所创啊,真是个人才!”

歧王见时机成熟,轻声道“可惜他今年不愿去考进士,真是国之损失啊”。

公主再次吃惊“那是为何?”

歧王为王维说,如果不能中解头,他就不考,公主已经替人保举张九皋。公主看着王维,微笑道“公子只管尽力去考,只要你有真才实学,我担保没人敢埋没你。”

这一年是开元九年(721),王维年方二十一,果然一举夺得了头名状元,随后被授予太乐丞(从八品下)一职,掌管祭祀音乐。

太乐丞其实不是一个进士出身,头名状元最理想的官位,当时人人都想做校书郞,正字,锻炼文笔,将来提拔,去做翰林,草拟诏书,这样才能有机会离皇帝近些。

但王维没有拒绝这个不合意的职位,作为家中长子,他需要有一份工作,有稳定的收入才能支持家人的生计。而且官任三到四年,一任过后,还有升迁的机会,他还年轻,对未来还很有信心。

但在王维做太乐丞的第一年,七月,歧王、薛王仓促间接到皇命离开京城去华州、同州做刺史。唐代险要州郡刺史向来是亲王挂名,但真正赴任的,在玄宗朝并不多。

玄宗下制令亲王赴任只是表象,内里仍是玄宗对于兄弟们觊觎自己权力的震怒:开元八年,爱好算命的驸马都尉裴虚己带着预言天命的谶言(巫师或方士等以谶术制作的一种隐语或预言)去找歧王,很快被告发。

皇帝早把预言天命、有关谶纬的书列为禁书,因为,这个世界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够预言天命,也没有人能比他能更正统地把握权力。

冲冠一怒的玄宗皇帝,严厉地下发禁令,禁止诸王与大臣交游,与歧王、薛王交好的大臣先后被贬。

而整个长安城都知道,王维是歧王的人,很快就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

济州(今山东济宁附近)偏远贫穷,人烟稀少,一直是贬官赴任的热门之地。司仓参军是一个负责账本和户口的八品下阶小官,工作非常细碎繁琐,要管青苗、储备粮、地税征收、庖厨、仓库、田园、食肆,甚至、仓库里每天粮食马料进出,农民借了的种子换回来的米是否足额都是在他的管辖范围。

日复一日的繁杂工作中,没有诗书茶酒花,只有油盐酱醋茶,冤枉苦闷之情充溢于胸,无人可诉,“得以苟为乐,野田安足鄙?且当放怀去,行行没馀齿”,总想寄情田园,终老山林。

但他才二十岁,作为家中长子,老母弟妹还需要依靠他来支撑门面和维持生计,强烈的责任心、使命感又让他无法逃避现实,《偶然作》其三中他无奈地说出了自己的尴尬:

“日夕见太行,沈吟未能去。问君何以然?世网婴我故。小妹日长成,兄弟未有娶。家贫禄既薄,储蓄非有素。几回欲奋飞,踟蹰复相顾……”。

而且,他是贬官,只有赦免才能离开。一年又一年,何处是归途,王维甚至已经开始想象在济州垂垂老兮的光景。

好在大赦来得并不算迟,在济州待了五年后,开元十三年(725),玄宗东封泰山,两次大赦天下。王维也得到赦免,回到长安等到吏部候补,下一年,吏部派他去河南共城县做一个钱少活重但又无足轻重的小官,做了一段时间,百无聊赖的王维无奈弃官而去,隐居到终南山。


隐居终南山并不能算遁世,王维在此期间写的《终南山》第一句就是“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此处天都就是指长安,“近”并不仅指距离上的近,更是他既想脱离尘世的繁杂,又不甘在平淡中碌碌无为而过的真实想法。

隐居生活,也并没有那么顺心平静。公元731年,王维挚爱的妻子因难产去世,这年王维31岁。

有人说,人生有四大悲,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步入中年的王维,已经经历了三悲。

悼念亡妻,元稹写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苏轼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纳兰性德写下“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但他们写后,却又都会再流连花丛。

唯有王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却用余生践行着对亡妻的忠贞:孤居三十年,终身不娶。

开元二十二年(734)年,听闻正直贤明的张九龄执政,身在终南山但心仍牵挂长安的王维试着向张九龄献诗,“侧闻大君子,安问党与雠。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表达了自己愿意追随他、为国家效力的愿望。

张九龄选贤任能,重视人才,不久即起用王维做右拾遗,重新回到长安。

但好景不长,只过了三年,张九龄即被罢相,由李林甫执掌相职,这是唐朝的分水岭,也是王维一生的分界线。

张九龄的离去,使王维对官场越发失望。他不顾形势凶险,给被贬荆州的张九龄写下了“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的文字。

王维是李林甫的政敌张九龄一手提拔,他对王维明升实降,任命他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使凉州(今甘肃省武威市)。

开元二十五年(737年),茫茫大漠里,马车的车辙缓缓向沙漠深处延伸,坐在车里的王维,也感觉自己像是大漠的孤鸿,也如那飘飞的蓬草,不知会被命运飘送到何方。

走着走着,忽然只见落日低垂长河河面,河水波光粼粼,黄沙莽莽,无边无际,昂首看天,天空没有一丝云影。不见草木,断绝行旅。极目远眺,但见天尽头有一缕孤烟升腾,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他想拿起画笔,要把这份荒凉与孤独、温暖与震撼画下来,他真的画下了来了,并配了一首诗《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这首诗是如此经典,以至于后人一提起沙漠,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一千古传诵的名句。

此刻的王维,是如此孤独,却也如此平静,他决定接受上天的一切安排。

在河西,他见到了河西节度使崔希逸,还有老友岑参、崔颢和高适,实乃他乡遇故知,尽管此地酷寒难耐,风沙蔽日,但王维的心里却越发自在。

他好像从来没有任何时刻能像现在这样,活得这么潇洒恣意,他们一起打猎,追鹰逐兔;一起纵马驰骋,饱览边塞壮丽风光。


我们大多数人一直以为他只会抒写那些清幽绝尘的山水田园风光,少有人知这时期的王维,他也曾亮出他的强弓劲弩,弓弦响处,支支白羽都命中边塞诗那箭靶的红心,他挥毫书画下他看到的《观猎》场面: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他们一起为前往安西都护府任职的好友元二送行,一首渭城曲响彻整个沙漠上空: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王维自己也没有想到,这首歌会迅速流传开来。以至于每当送别朋友的时候,都会唱这支歌,一遍又一遍,往往会反复吟唱三遍,因此也称《阳关三叠》。

王维是多么想一辈子就留在这里,可是上天又怎会让他如愿呢?

开元二十八年(740年),四十岁的王维接连失去了三位朋友。

崔希逸被副官陷害,抑郁而死;孟浩然因背疽复发而死;而他最尊重的亦师亦友的张九龄,也在家乡韶关曲江与世长辞。但王维需俸禄养家,又无意与李、杨二人为敌,自这一年起,王维只好过着真正的远离政治中心,“半官半隐”、“亦官亦隐”的生活。

他亦开始总结自己的人生“少年识识浅,强学干名利。徒闻跃马年,苦出无人智。”—— 少年时有点儿蠢,别人做什么他也要做,并且一定要出人头地做到最好,但其实,在所有被称颂的才华里,他并没有在官场往上爬的聪明劲儿,活到一把年纪,其实都不过是庞大官僚系统里一颗被按在既定位置上运转的螺丝钉。

二十岁时慈恩寺塔题名,打马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光,却并不能让他在做官的路上同样一骑绝尘,他曾经得到歧王引师为友的情谊,更得到正直贤明的张九龄的提携,那些对未来充满向往的过去,那些光彩照人的过去,都一并如同东逝流水不复返。

辛苦总是那么漫长,煎熬总是无止境,但王维没有醉酒当歌,也没有摧眉折腰,他把人生所要遭遇的身心苦痛,当做一个既定的旅程去接受。

在没有出路的夹缝里,他把注意力集中在日常里最微小的花开花落,最宁静的鸟鸣山涧。

“终南之秀钟蓝田,茁其英者为辋川。”辋川离长安并不算远,那里“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辋河水旋转如辋,穿过峣山,经过欹湖,蜿蜒流入灞河,“轻鲦出水,白鸥矫翼”。

王维盘下了宋之问在辋川遗留下的小庄园,他亲自规划每一处建筑,亲自设计每一个细节,他要把这里建成自己心中的世外桃源。

公务之余,每年的假日,他都躲在辋川别业,他爱那山里一轮圆月惊起山鸟的静谧,秋夜晚风送来阵阵桂花飘逸的香气,更爱山里渔船荡开荷花的涟漪,山里日升月落下炊烟袅袅的人间气息。

随着年岁增长,王维越来越留恋辋川,在有月亮的晚上他弹起古琴,周围的竹子随风发出飒飒的响声:“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

他经常会一个人信步漫游,静静欣赏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沿着山间的小溪,不知不觉走到尽头,在路的尽头就抬头看看天空的行云变幻,与偶然遇到的山翁谈笑聊天。

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一个人看着一朵芙蓉花静静开放:“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

或者,只静静地听着听着黄昏时秋蝉的哀鸣(“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松林间清澈的泉水在 石头上流淌的声响(“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听到窗外草野秋虫的鸣唱,听到山中果实落地的轻响(“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云无心以出岫(xiù),鸟倦飞而知还,任他红尘滚滚,我自清风明月。千年以后的今天,当当我们在每一个绝望的时刻,一想到王维那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心中都会拥有平静的力量。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他用最具才华的诗篇记录这些山水,在山水中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半生荣辱得失,而辋川,及毗邻的鹿柴、茱萸泮、宫槐陌、临湖亭、 辛夷坞、漆 园等也以最悠然最美丽的姿势停留在王维的诗歌里。

但这份平静还是在王维五十六岁的时候被打破了,756年六月十三日那天,王维还像往常一样进宫早朝,只见沉重的宫门已被打开,宫人们正慌乱涌出,玄宗皇帝和他的亲信们则已不知所踪。

原来是洛阳陷落,潼关失守,安禄山已攻占长安,王维同一大批官员一起被俘,安禄山逼迫长安旧臣填补洛阳他的朝廷,此间王维服药佯称喑哑,但由于他声名远播,安禄山仍授他给事中之职。

王维不愿履职,但也没有勇气辞授。安禄山攻陷两京后在凝碧宫宴请群僚,强行让随行的梨园弟子奏乐。值此国破沦丧之际,众乐工流泪唏嘘,相视涕下,雷海青更是把手中的琵琶掷地而裂,结果惨遭肢解而死。裴迪把这件事告诉了被 拘禁在古寺中的王维,他含泪写下了《凝碧池》: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战乱平定后,朝廷开始清算为叛贼效命的官员,王维被下狱,交付刑部审讯,按律当以投效叛军罪斩首。

生死关头,其弟刑部侍郎王缙拿出王维被俘时曾作《凝碧池》,此诗表达了王维亡国之痛和思念朝廷之情,证明王维并非真心愿为叛贼效命,加之其弟愿削籍为民,替兄长赎罪,王维才的宽宥,降为太子中允,后迁中书舍人,官至尚书右丞。

历史虽然掀过了一页,但这页历史的斑斑血迹却并没有随时间流逝而消褪,时时成为泛滥王维胸中的隐痛。他自感失节,情意愈发归于寂灭,其间不断上书要求辞官出家,他甚至还写下了“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的诗句,在京城度过了“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的生活。

上元二年(761年),王维自感时日不多,临终时,他从容写信和各位好友告别,然后平静地微笑着离开了这个世界。

王维才华惊世,但不恃才狂傲;俊逸潇洒,但一生用情专一,他就像盛唐余晖中遗失的珍珠,一直散发着温润、光洁而又细腻的光芒。

是的,这就是王维,他长身玉立在熙熙攘攘的长安,眉目如画,气质高贵,安然静谧,他不说话,只是微笑,连嘴角的弧度都是那样浅浅的一弯,就已经站立成了大唐一道最迷人的风景。

他就是那个在千里之外的蓝田,在辋川静谧的草堂,传说里“如秋水芙蕖,倚风自笑”永远留在了那里的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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