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病

深秋。

荒凉凉的大山没边没沿,崖壁如刀削斧砍。

裸露的土地,贫瘠的山脉上偶尔挣扎出几棵苍劲的松。

天色微黄,细细可闻见老树上的寒鸦声。

山路斗折蛇行。

颤巍巍地挪过挂壁小路,山地低洼处静卧着一处村庄。

村庄边开辟了些大大小小的梯田,田里还有些着枯黄的秧茬。

村口崖壁上隆起一处怪石,常年流出小股清凉凉的水来。日子久了,便形成一处水洼,供妇女们浣洗衣裳。

此时,稀拉拉的烟囱开始冒起着柴火气。

唯有一处土坯房子迟迟不见动静儿,连一豆灯光也不曾透出。


村口。

“嫂子,俺听说张家那闺女不大好哩,天前儿老张两口子去省城了”,林家媳妇一边儿淘洗着件灰蓝色的衣服,一边儿斜睨着那土坯房,声音压得低低的。

“莫说了,妹子,老张家出着这事儿,乡里乡亲的也都该帮衬帮衬。”李嫂子一向见不惯林家媳妇幸灾乐祸的样子,端着用细铁丝箍的木盆头也不回地走了。心里却也暗忖着:听说就是个感冒,俺们抗抗就过去了,怎么这小燕去了城里还精贵了,得个感冒还住上了那啥,啥监护室?

 林家媳妇见李嫂子不接话,撇了一眼,也闭了嘴。


省城。

夜幕降临,晕黄的路灯是夜生活的前奏。

城市暗了又明,路上的人流如江鲫,车水马龙。

远处走来一对老夫妇。男人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式中山装,脚上踏着脱胶的解放鞋;女人扎着毛边靛蓝头巾,穿着蓝花花的棉布小袄,配着条肥大漏风的黑棉裤,一手怀里紧攥着条黑色的破包,一手拉着男人手臂。

寒风中,两人行色匆匆。

走了许久,绕过好几条街,老两口停在了省医院门口。走近一看,原是老张两口子。

“咳,老太婆,到了。”老张喘着气儿,指着省医院那红亮亮的几个字。

“小燕在里面,快,咱们快进去。”张嫂推搡着老张,不等老张寻路,自个儿围着医院大厅绕了个圈儿,一屁股坐在大厅中央。

“这,燕儿在哪个屋啊?”张嫂急了,声音发颤。

几经周折,老两口总算找到重症监护室门口。

只是紧闭的大门,让他俩不知所措。张嫂耳朵紧贴着门,妄图听见些动静,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叩了几声门。

开门了是一身汛白色的护士。“不好意思,现在是非探视时间,家属不能进来。”护士打量着老张两口。

“啥时候可以看病人?”张嫂凑拢一脸讨好。不等护士回答,老张一手撑着护士准备关上的门,大声吼着:“俺是张燕儿的爹,俺两口子坐了两夜的火车,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咋还不让人看了呢?”

“你是张燕的家属?等等,我帮你问问。”护士掩上门,急急地往里走。

监护室内。

“吴医生,4床张燕的家属来了,在监护室外。”

“唉,总算是来了。”吴医生推了推眼镜,合上其它床的病例,在众多病例中挑出最厚那一本,出了监护室。

监护室外。

“啥?你说清楚,燕儿有生命危险是什么意思?她前几天还和我通电话,说最近感冒了。咋到医院就有生命危险了呢?”老张嗓门大开,深夜中的楼道里回荡着他的质问声。

“对头,你说、你说清楚。”张嫂颤着食指指着医生,话不成句。

吴医生捏了捏额角,翻开病历,细细地和老张两口说道:“张燕这情况,目前考虑的是爆发性心肌炎,这种病最开始和感冒相似,所以.......”。

老张两口子听得怔怔的,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心肌炎,只知道现在躺在屋内的女儿要死了。

对于老张夫妇,这个夜晚格外寒冷,格外漫长。


医院里没有黑夜,老张夫妇坐在冰冷的监护室外整整一宿。

天微亮,张嫂手里攥着一沓卷着边儿的钱,嘴里还不停地数着:“五块、十块、五十......三千两百五十三块一毛”。

“行了,老婆子,你数了一宿了,歇歇吧。”老张强撑着泛红的双眼,“一万块都没有,这燕儿——命吧!”

老张直愣愣地盯着头顶炙白的灯,不再言语。

张嫂抿着起皮的嘴,紧攥着钱,红着眼。

一刻钟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走吧,老头子,咱去外面给燕儿买些早饭”,张嫂打破了着许久的沉默,起身提了提裤头,决然地向外走去。

老张两口子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开口,但谁都心知肚明。

当老张两口子再次出现在医院门口,已是半小时后。

老张一手提着几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一手捏着一沓用黑色塑料袋包裹着的东西;张嫂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菜粥,眼睛紧盯着手上的碗,生怕撒了点汤水出来。

老张两口子巴巴地望着紧密的监护室门,到探视点儿,门开了。老两口急急地凑近房门,挤了进去。

监护室内。

张燕小小的身板儿,安静地躺在那里,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或粗或细的管子,眼睛微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安静得仿佛不存在,只有心电监护仪“滴滴”的声音,还提示着这个人还活着。

张嫂凑近耳边,轻轻地唤了一声:“燕儿”。张燕的黯淡的眼睛突然放出光来,渐渐地,流出溢出了眼眶,濡湿了枕头。

张嫂揉了揉红肿的双眼,抚摸着张燕的头,强拉出一丝笑容:“燕儿,吃些东西,热乎着的”。

老张站在床边,盯着他的燕儿,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半小时后,老张两口子被催促地离开了监护室。

出了监护室,老张两口子停在了楼梯间转角处。

“就这儿吧”,老张压低着声音,扣扣索索地从怀里拿出了那沓黑色塑料袋儿包裹的东西。

张嫂心神不定地望了望四周,“不会被发现吧?”嘴上说着,手也没闲着,扯开那黑色袋子,露出一沓粗糙的黄纸来。

张嫂一边撕开一沓沓的冥纸,一边嘴里念着:“燕儿啊,娘对不住你,可娘没钱哪。”

烟雾袅袅升起时,医院的报警器也响了起来。

当保安闻着呛人的烟味儿寻来时,只见地上一堆没烧完的黄纸。窗外一阵风刮过,带着火星儿的纸灰飘摇摇地卷上空中舞蹈,然后寂灭。就像那年轻的生命。

“4床,4床需要抢救”,深夜里传来护士的呼叫,寂静的夜里心电监护仪长鸣的声音格外刺耳。

“4床,张燕,张燕家属在吗”医生拿着病历冲出监护室外。

良久,没有应答。

“嘟——”电话打不通。

“救,全力抢救!”内线里传来院领导的声音。

兴许是年轻的心脏还不甘于就此停止,张燕挺过来了。医生揉了揉因胸外心脏按压而酸痛的手腕,护士开始清理治疗车上的安瓿。这夜,很漫长。

张燕无数次地在生死边缘徘徊,又无数次地被医护人员拉回了生的那头。只是老张两口子再没出现过。

经过了众筹、募捐,张燕的基本治疗费已有所保障。

渐渐地,她开始恢复了。

她清醒着,便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望着这一幕,谁也不忍心说破这残酷的现实。


近半年,张燕病情基本恢复,准备出院。

临了,护士长送上了一身干净的衣物,“姑娘,今天就是你的重生之日,以后的路,好好走!”

带着医护人员的爱心和祝福,张燕抹着眼角的泪,郑重地点了点头。


张燕悄悄地回了那个生她养她的小村庄,去躲着看了看年迈的爹娘。

她怨过,恨过,但最后都剩下满满的心酸和无奈。

“燕儿?”林家媳妇挎着竹篮,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

“大白天,撞鬼了”,林家媳妇魂儿都快吓没了,调头往回跑。一头撞翻了担着秧苗的老张,哆嗦着:“燕儿不是死了吗,不是死了吗?”

老张顺着林家媳妇的手指,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

“燕儿——”老张扔下了扁担,老泪纵横,嘶哑着声音,急急地跑了过去。

望着老张斑白的双鬓,燕儿终于忍不住了,也向老张跑了过去。


田埂上,一对父女,相视无言。

一阵春风拂过,田里的秧苗左右摇摆,翻起一层层绿浪。

大山也开始一改秋日的沉寂,裸露的山脊也开始泛起绿意。小鸟啁啾,鲜花盛开,春意盎然。


“虎子——虎子,天哪,快来人哪”,一声惊叫震破了清晨的安宁。

村里那块石头不知何时松动了,恰恰砸到路过的李小虎。

此时,李小虎趴在路上,头偏向一侧,头边、身下渗出了一大滩鲜红的血,身上还有些落下了碎石。

“还有气儿,快送医院。”

“送,送哪个医院?”

“俺——俺孤儿寡母的,没钱治病啊”林家的跪在路边,哭天抢地,一时也没了个主意。

“送省医院,那里人医术好,心肠好”老张抽了一口叶子烟,顿了顿,率先开了口。


省医院。

患者男,林小虎,23岁,因“滚石砸伤8小时入院”,现目前……

“要立马手术,立即签署手术同意书。”老教授看了看林小虎的伤势,打断了年轻医生的汇报。


家属呢?

家属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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