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里,白孝文和黑娃是两个几乎完全相反的人物,并且在自己的人生发展中各经历过一次扭转,然后继续相反。如果从他们姓名(黑娃是小名)里的“白”和“黑”来作譬,则白孝文是“先白后黑”,而黑娃则“先黑后白”。
为什么有这样的变化?以下试作浅析,以冀抛砖引玉。
01白孝文
作为白鹿村族长白嘉轩的长子,白孝文命定了是未来的族长。他和他的弟弟的一言一行,就是严格按照族规(也就是传统仁义道德)的标准“量”出来的。
从幼年时被父亲白嘉轩说禁就禁绝无二话地禁绝“偏食(零食)”,到在村学校读书时像“庙里那尊神像旁的小神童的脸,一副时刻准备着接受别人叩拜的正经相”,到姑父朱先生那里接受传统经典教育,再到按照父亲的安排代为行使族长职权,包括那次让他威名大振又导致他命运转折的惩罚田小娥一事,白孝文一直严丝合缝地按族规做人做事,也在事实上在白鹿村树立起了未来族长的权威。他在议事、化解村民纠纷等等事务上都能做到游刃有余,而他自己“身正为范”,达到了只要他在街上走过,那些裸着胸膛给娃娃喂奶的女人慌忙躲回屋去,那些围观公狗母狗交配的小伙子立即散开的程度。
眼看白鹿村新一代典范呼之欲出,却在田小娥受鹿子霖指使引诱了白孝文后化为泡影。
白孝文与田小娥私通事发后,白嘉轩立即采取了按族规公开惩罚和分家析产的严厉措施,使白孝文一夜之间成了“丧家犬”,丢掉了继任族长的地位,丢掉了家中长子的地位,更严重的是,丢掉了脸面。
我们中国人最讲究脸面,“人有脸,树有皮”,丢什么都不能丢脸,打哪里都不能打脸。但现在白孝文是彻底丢了脸。丢脸的人大概通常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努力找回脸,一种是“破罐子破摔”,索性真的不要脸了。白孝文的选择是后者,他公开与田小娥混在了一起,卖地卖房并间接逼死了自己的媳妇,所有的钱都经由小娥变成了吸食鸦片的青烟,之后又在饥饿中无视“败家子师傅”的嘲笑去大户人家门上讨食……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巨大的转折?
前期我们也曾讨论到,其实是因为白孝文从小就是用“理论”(族规)武装起来的,几乎丝毫没有圆通的余地,形象上的要求就是像他的父亲白嘉轩一样“总是一副凛然正经八百的神情”,腰也挺得笔直;做事上是必须考虑家族、村族的利益和影响。也就是说,他是完全作为一种典范、标准而生长、过活的,这对一个族长来说应该是必要的,但是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如果时刻都要如此,却是很累的;而“提纯”“净化”的人,其实也是不健康的、脆弱的。
当然,他不会主动放弃这些,因为有对应的利益和地位支撑着,毕竟族长在白鹿村的尊荣是不言而喻的;而一旦这种利益被抽离,则也等于他坚持“把腰挺直”的价值也完全失去,当他把这些多少年支撑他的族规丢弃了,他发现自己过得多么轻松!因为他不再需要对别人负责了,不再需要顾忌自己及家族的身份和名声了,可以想干嘛就干嘛了。
如果没有受鹿三提醒去吃“舍饭”(政府救济的饭)以及被田福贤推荐去保安团做事,白孝文也就以死亡作结了;但他迎来了机会,他之后一路顺利,后来与父亲和解不说,还买回了地买回了房,找回了脸面,回乡祭了祖,最后还当上了县长……
但这只是他人生轨迹的改变,他的内心却再也没有改变了。
可以说,他后来一直就是“为自己活”,为了自己的利益他可以谋算一切,包括最后直接处决了与他一同起义的黑娃。只不过,是以似乎站得有点“直”的方式。
02黑娃
黑娃则跟白孝文相反。他从小就是个“叛逆”的样。
他是白家长工鹿三的儿子,本性不坏,干活踏实,只是不喜欢读书,在受白嘉轩资助、被父亲逼着去村学校上学,他也不喜欢与白孝文白孝武兄弟坐一桌,而喜欢跟鹿兆鹏、鹿兆海兄弟坐一块,因为孝文他们太一本正经了。读书时,他也是个让先生不省心的主。这是叛逆。
后来不读书了,去渭北将军寨做长工,结果带回了财东家的小老婆田小娥。白嘉轩不允许他们进祠堂,也就是不承认这件婚事,于是黑娃出户另过。这是叛逆。
后来随着鹿兆鹏当“白狼”烧粮仓,“闹农协”,当上了“带头大哥”,造当权者的反。这也是叛逆。
闹农协失败,外逃在革命军里当了警卫,随着军队覆灭,他上山当土匪成了“二拇指”。这还是叛逆。
可以说,在他相对短暂的一生里,大半时间他一直在反叛。但是,当他受招安成了炮营营长后,黑娃发生了逆转,他做了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两件事:
一是娶了一个老秀才的女儿高玉凤为妻,因为他“需要寻个识书达理的人来管管我”。为此,他接受了老秀才提出的唯一的先决条件,让手下把自己绑在炮筒上五天五夜,戒掉了吸“土(鸦片)”的毛病。而这个妻子果然如他所愿,“只说从今往后,不说今日从前”,让黑娃有了重新做人的信心。
二是拜朱先生为师。想当年,他是坚决不要跟着白家兄弟一起去白鹿书院去学习,现在却要拜朱先生为师念书。他这几句话说得好:“兆谦闯荡半生,混账半生,糊涂半生,现在想念书求知活得明白,做个好人。”我真是怀疑这几句话是他媳妇高玉凤教他的。总之,他不仅打动朱先生收他为弟子,还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成了朱先生公开宣称的他教过的最好的弟子。后来又顺理成章地与白孝文一样,回乡祭了祖……
如果不是被白孝文设计以“莫须有”的罪名处决,也许黑娃会成为更有建树的一个人。
他让我想起《世说新语》“除三害”故事的主人公周处,“朝闻道,夕死可矣”!黑娃后期的转变,让我特别感动,又觉得朱先生是真正的“圣师”,因为他把这一个混江湖半生的浪子,教成了举手投足皆有儒雅气质的才俊,比起现在只会“掐尖”的名校和“名师”,真是高明太多了!
不过这是题外话。这里要讨论的是:黑娃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我觉得,在他的前半生,他一直是凭着自己的意气活着的,而这意气,又受制于他过低的文化层次、易冲动的性情等因素而显得狭隘、浅薄,近乎本能;而根源,正在于他打小从白嘉轩那“挺得太直的腰杆”也就是太严格的规矩上受到的压力,这实在是他的“童年阴影”,甚至促使他在做土匪时,授意匪众在抢劫白家时砸断了白嘉轩的腰,使他从此再也站不直,成了佝偻如狗的残废。
他出乎本能地要摆脱白嘉轩的影响,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不断地反叛白嘉轩所代表的那种“一本正经”,那种严格的规矩。
然而一路反叛,黑娃却并没有得到他可能自发期望过的成功的满足,反而是一次接一次的失败和苦痛:闹农协失败被逼外逃撇下心爱的小娥,参加革命军作战失败被逼当土匪,然后田小娥因他不在而被侮辱、被“淫荡”、被杀害,兄弟情深的“大拇指”和尚被谋杀、匪众内讧……
就像一个闯到外面的世界去追求自由的年轻人,在四处碰壁发现“自由”不是那么回事后,就想到要回家重新换一种活法了。
黑娃用半生闯荡换来的“深渊式”的人生体验太深切了,所以一旦觉悟,他往另一个方向的掘进也就同样深切;正如白孝文在像他的父亲一样把腰挺得笔直,“累并光荣着”时却突然失去了支撑后,他就往“轻松”的方向走得更远。
他们用相反的方向达成了自己人生的“平衡”。
白孝文与黑娃都是《白鹿原》里刻画非常精彩的人物形象,其中黑娃尤其动人。说实话,我很不喜欢白孝文,他的前后期都不喜欢;但又不得不承认,也许恰恰是后期白孝文这样的人,是社会上混得最好的人,不管过去,还是现在。
以上浅见,诸君以为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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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