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小马一边吃着面,一边悄悄打量着树安。那孩子低着头吸溜吸溜吃着面,间或抬头笑眯眯地看着他娘给他加菜,并没有什么异样。
小马脑子里却想起了那些年前。
树安刚醒来的时候,树军就在旁边守着。他看见他弟睁开黑溜溜学的眼睛,爆皮的嘴唇里吐出来一声“哥”,然后就挂上了笑意。
树军很后悔那天的事儿——就算树安不是他爹的种又咋样?他还和他是一个娘呢。
现在爹都不在了。
树军这几天其实很想哭,可是他又觉得他不能哭——他现在是家里最大的男人,他得帮他娘把家撑起来。
于是树军开始变了,他开始很少出去和朋友一起玩,上完课就赶紧回家帮他娘干活或者带着树安,他也越来越沉默寡言,上课也不再盯着窗外或是和他同桌在桌子下用脚打架。
树安也变了,以前爱跑爱玩,现在却大多数时间跟着他娘,基本他娘不出门他也不出,树军最多是能把他带到院子里玩。他好像忘记了不少东西,认识过的字儿好多记不得了,他的朋友来看他,也把好些人名字忘记或者搞错。村里老人有说是犯了潭里的爷丢了魂儿,他娘找了懂这些的神人去潭边烧了纸砍了鸡头,然而也没啥好转。
日子兜兜转转到了深秋,一天晚上,树军半夜突然醒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恶梦,但是睁眼他又不记得梦见了啥。枕头和头发里全是冰凉的汗水,搞的他好是难受,然后他打算去上个茅房。
当他翻身准备爬出被窝的时候,隔着窗户玻璃,他看见了他至今不忘的一幕。
那天无风无云,月光明亮得如同白昼,他看见窑洞外的场院里站着个人,个子不高,光着身子,正在那里手舞足蹈,绕着圈子仿佛像是一种跳神或是仪式。顺着门缝里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古怪歌声或者像是在唱戏。树军听不见那人在唱些什么,他感觉到一阵阵害怕的心慌。娘就在隔壁窑洞里睡着,可他实在不敢跑出去叫他娘,就那么看着那个小小身影。
然后那个身影转过来了,月光下很清楚,那个人是树安。
那小小的身影继续在古怪的扭动,树军却一点儿不敢出声,他刚才也分明地看见,树安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明亮亮的光,就像他见过的狗的眼睛。
他看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树安就在一圈圈跳着,他娘那边毫无动静,整个儿场景显得那样不真实的虚幻。然后树军发现月亮已经悄悄移动了自己的位置,那明亮的光照进了窗户,照在他扶着窗台的手上。
树军赶紧收回手一下子钻进被子,闭上眼睛假装睡起来,场院里的古怪歌声也悄然不闻,只有秋虫的鸣叫。
然后树安感觉到门开了,毫无声音——可他这个窑洞的旧门明明应该吱扭地发出响声,他感觉冰凉的风轻轻吹在脸上,带着一点奇怪的腥臭,就像水草的味道。
接下来一个极轻极缓慢的呼吸声在他耳边响起,树军感觉的到,那呼吸的主人几乎紧紧贴着他的脸。他一动不动,脸上也不敢做出任何表情,把呼吸和心跳强行压制到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甚至还假装打鼾和磨牙,又翻了几次身,然而那呼吸仍然寸步不离——他不敢睁开眼睛。
就这样,他坚持假寐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鸡鸣,感觉到那呼吸离开,房门关上,树军还是没敢睁开眼,然后直到他娘进来叫他,他才装作才睡醒的样子爬起来穿衣。
那天在饭桌上,树军总能感觉到有人在看他,然而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不去看树安。等他离开家门去上学时,他走了好远,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一个小小的影子站在他家门口。
这之后的事树军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因为害怕和担忧他开始经常做恶梦,上课也开始没精打采听不进去,成绩一落千丈,尽管挨了他娘几顿笤帚还是毫无变化。
然后他实在受不了这种害怕,想和他娘说,那个树安,不是树安,可是这个树安天天紧跟着娘让他毫无机会。
终于他受不了了,于是树军逃走了,先去镇上打小工,然后是县里,省府,别省,一路躲开他娘找来叫他回家的老乡,最后漂泊在那个叫首都的城市,荏苒十年。
小马收回记忆的风筝,从碗间看着那个长不大的孩子,那孩子偶尔看他一眼,又埋下头继续吃面,没有任何的古怪。
在恍惚之间,小马感觉到一种感觉,好久没有的——家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