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到一年,运输公司的新办公楼落成,我们搬了进去。
从外观上看,茶色玻璃增添一抹神秘的色彩,高大的建筑,森森然,有非凡的气势。
可也应了那句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幢大楼再气派,乃是政府拨款筹建,改变不了运输公司连年亏损的败局。
我还在一年实习期之内,月基本工资42元,套用干部13级档位,再无其它奖金福利。
因为运营亏损严重,即使这微薄的42元,也不能按时发放,三月、五月,甚至半年才能有钱到手,到手的钱也是七零八落,缺胳膊断腿。
有工作了,还不能自食其力,我一方面自惭形愧,另一方面心安理得;一方面时刻想挣脱出这个半死不活的单位,另一方面又得过且过地混日子。
人是矛盾的混合体,或者说,人的思想和行为时常处于分裂状态。
那天,我正在上班,保安打电话到办公室,说有人找我。
我咚咚咚地跑下楼,初中时期教我课的孙校长和他的夫人,正站在大门口,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他们准备乘客车回马荡,顺便来看看我。
正值中午时分,我热情地挽留他们,并带他们到公司门口的饭店。
吃饭的时候,两位老师问起我的工作,我竹筒倒豆,把自己的尴尬和窘境,一股脑地说出来。
孙校长咂咂嘴,叹息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说认识交通局高科长。
孙校长说,既然想到就要去做,现在就去找高科长。
我有些犹豫,孙校长夫妇劝我,努力试一把,就是调动不了单位,对今后的工作也有帮助。
我半推半就,跟着他们一起去高科长的家,半路上孙校长买了两瓶好酒,其价格是我半年的工资。
高科长恰好在家,刚吃完中饭。
毕竟是老干部,说话比较客气,态度也很热情,拒绝得委婉又感动人,倒让我们觉得过意不去,让高科长面带歉意,又很为难。
走出高科长家的大门,我再一次感到过意不去,既让两位老师耽误了时间,又破费了两瓶好酒。
我拉住两位老师的手,向他们郑重承诺,一旦发工资,即刻还他们垫付的酒钱。
他们连连摆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换单位接连受阻,我从那个时候就明白,官场上的帮助,要么至亲至戚,要么职位匹配到可以互相交换,要么才能突出被领导慧眼识珠。
而我除了一纸文凭,哪一点也不具备。
我就这么一面挣扎,一面无动于衷,日子一天一天,无声地流过。
一个月后的星期天,我和小四去城东菜场买菜,碰到了孙校长的妹妹,她在摆摊卖鱼。
她边给我秤鱼,边问我找高科长的事情办成了没有?
我摇摇头,然后很诧异地问她怎么会晓得这件事情。
她做事麻利,说话也是直来直去的大嗓门。
她上个月回马荡看望老父亲,见我母亲找她哥哥嫂子,说起给我换单位的事情。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那天孙校长带我去找高科长,看似随意,实则是有备而来,是受我母亲的托请。
我回家责问母亲,母亲低下头不看我,只是小声嘀咕,不找人帮忙,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陷在烂泥坑里爬不出去。
我大着嗓门喊起来,不是跟你说过多少次,我工作的事不要你操心吗?我自己想办法,再说,你自己就是个农村小老太,走出去两眼一抹黑,能求到什么人?
母亲对我的重话不以为然,我只要任性起来,就口无遮拦,而母亲似乎从来没有计较过我的蛮横。
一旁的二哥也忍不住抱怨起母亲,隔三差五低声下气地求孙校长,今天送鱼,明天送虾,后天送鸭蛋,这些都不谈,还白白牺牲了两瓶好酒。
什么什么?那两瓶酒是母亲掏的钱吗?我跺着脚,恨不得把地蹬个洞。
那两瓶好酒,母亲得熬夜打多少柴帘,父亲得顶风冒雨卖多少鸭蛋,一家人得少穿多少衣服,少吃多少顿油荤。
二哥重重地点了点头,母亲不理会我和二哥的指责,转过身去把猪食了。
上次母亲去县城找大表哥帮我换工作,结果犯了胃病,疼得满脸冒汗,水洗一般。
从那次开始,我就嚷嚷着,要母亲不再操心我的工作,想不到她还是自作主张,背着我去求了孙校长。
我的工作不好,母亲极少当我的面说一些消极、埋怨与灰心丧气的话,也从来不对我施加任何压力。
如此说来,母亲背后没少为我焦心思,否则以她耿直刚硬的个性,断然不会轻易地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