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 文/友人

昏黄的阳光在灰烬和尘埃中落下帷幕,血红色的太阳借助山体遮掩着体表的伤疤,在天际线上不紧不慢地晕染开红色的晚霞,像是美人病弱咳出的片片浪漫,腥甜的血液里还带着罪孽的芳馨,与火光一同糜烂。

在我八岁那一年,我第一次看见她。她柔软的手被父亲亲密地握紧,我懵懂的抬头看着父亲,父亲那双浑浊的眸子里全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只依稀记得父亲无悲无喜的面容。再一转眼珠,便看见了令我此生难以割除的画面。

那是怎样的一个美人,年幼的我将大脑中的全部词汇拿出,却无一可形容分毫。那种最简单至纯至净的两种颜色居然在同一人身上交融得如此相得益彰。白瓷的皮肤,泛着流光的黑色长发及至腰际,发尖在泥黄色的地上投出一滩昏黑的暗影。她的眼睛至上而下的俯视我,仅仅是看了我一眼。我浑身的血液就开始汹涌地流淌,将我心脏跳动和呼吸的权利都交给了她。

我清楚的知道,我的呼吸声突然停了下来,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红色,化为黏稠的液体流淌过我的身体,灌满我的鼻腔和喉管,奇异的是我并不觉得害怕。一双柔弱无骨的双臂缠上了我的腰,将我腾空抱起,贴在柔软的脂肪处。我在扭曲的红色里望见了她,她更美了。我缩在她的怀里,像是回到了最安全的母体,这让我忍不住去依赖、去拥抱、去占有。我凝视红色里的长发飘飘的美人,突然想到了村里人嘴里常常用来恐吓小孩儿的鬼魅。

像是阴邪魅惑的阴间人,又像是美得扭曲的现世人。

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只记得之后村里人常用怜悯可怜的目光看着我,说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话。再过几年,我长大了几岁,慢慢听懂了村民的言语。他们总是用那种高高在上的施与者目光看着我,说着我终于能够听懂的话。

他们说我在八岁的时候发高烧烧坏了脑袋,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傻子。我生气的与他们辩论,却发现他们好像听不懂我的话一样,并且看着手舞足蹈的我,哈哈大笑起来。于是,我停下了自己的动作,看着这些人的丑态,突然明白了,不是我自己傻了,而是这些村民都变成了我不知道的另一些物种。

我在自家的田地里卖力地锄草,太阳火辣辣的,晒得我汗流浃背。我今年已经25岁了,在村里有好几个和我同年龄的青年早已成家立业,孩子都可以下地帮着干些杂活了。而我现在依旧是独自一个人,我不愿意与村里那些奇怪的东西对话,他们现在的样子是越来越丑了。我仍然能够想起,我最近看见的几个村民的样子。

有一个村民肚子上隆起来一个黑糊糊的大包,并且散发着一股恶臭的味道,有一个则是脖颈上长出了两个头,第二个头越长越大,已经比第一个头大得多。我始终都很难明白,那短小的脖子到底是怎么承担这两个头的重量的。至于最令我印象深刻的那个村民,他的身体并没有发生变化,而是他的身边跟着四个异常美丽的女人,那些女人总是毫不顾忌的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吻着这个村民的皮肤,而其中一个女人更是时时刻刻的握着他的手,脸上是一副早已爱之入骨的模样。

村庄里的村民大部分还是保持着人形的样子,我不敢把我的发现告诉任何人,我怕他们这群奇怪的怪物会伤害我。他们人多势众,各个心里千疮百孔,心窍多得数不胜数。为了我自己的安全,我绝对不会去宣扬自己的眼睛,即使他们听不懂我的话。

但是,我又不甘心于放过这群怪物,便在残破的房间里翻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只有半本的泛黄笔记本。我决定用这个笔记本来当我的日记本,打算将我看到的这一切都写进里面,用我自己才看得懂的文字记录我现在周围所发生的所有一切。一天接着一天,我从不落下任何一页篇章,用着残墨的笔,嗅着霉味儿的馨香,记下又是奇怪的一天。

我站在自家的田地里,汗水哗啦啦地流,暖烘烘的空气让我的身体自由发酵变臭。我搓搓满是老茧的双手,抬眼看着血红色的太阳。温暖而熟悉的血液让我瞬间清凉,我拨开满目的血红,在最深的尽头里又看见了她。

美人在骨不在皮,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

岁月本就对美人格外残忍,多少红粉变作一堆白色的骨头,在时光的安葬下长眠。

血红色黏稠的液体里,至纯至净的白色触目惊心得动人。瓷白色的骸骨泛着玉色的质感,她躺在红色世界铸造的棺木里,身体上没有任何一点杂质,所有血肉、毛发、角质和皮肤都消融得干净,所有妨碍美丽的事物都蜕变为灰,最终留下来的是极致之美的骨相。

我痴迷的看着她,黏稠的红色液体突然在她的身旁结冰,一片片凝结成血红色的莲花。晶红色的莲花攀爬上她的骨,盛放成夏季最温暖的莲池。我不敢上去,我的手沾满了泥土,我的身体饱受尘世的污秽,早已不敢上去玷污她的安眠。

我痴痴的看着莲池中的她,她是个美人,合该去到天堂。而我,我将会和村里的那些怪物一起腐烂在地狱里。我知道,村里的那些奇怪的怪物越来越多了。

寂静的何家村今日突然喧闹开来,往日里从不曾踏足的小路不过短短几个小时,就被踩踏平整。这条小路是通往何安乐的家,那间残破的小屋今日变得无比热闹。

壮硕的村民们将破烂的房屋团团围住,一个一个的进屋,像是瞻仰奇异的景观一般,发出赞叹惊讶的声音。人群里顿时更为热闹,没进屋的村民立时开始热闹的说开了。

“哎呦,看来何家那小子是真的好了,你说这人啊,运气一上来还真是挡不住。”

“这可不一定,傻了十多年,现在好是好了,谁知道哪一天又突然傻了,还连累人照顾他。”

“就是就是,反正俺家是不敢把自家闺女嫁给他。”

......

何家乐安静的坐在自家屋里,听着屋外的喧闹声也一动不动,任由一个接一个的村民像是参观珍惜动物一样,用着各种各样的目光肆意地扫荡着他的脑袋和身体。等到这些村民心满意足的离开,已经是晚上了。

屋外沉沉的黑色里,风声都隐秘地在草丛里预备好明天的绝望。何安乐看着外面空无一物的黑色,缓缓地趴在地上,将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像是回到了母胎的安全时代,让他觉得周遭陌生的一切都是无比的温柔。他把头贴在泥黄色的土地上,与地上的一块黑斑紧密相贴。他闭上眼睛,嗅着泥土里潮湿的腥甜味道,似曾相识的味道让他的身体呈现出一种被灼烧的痛感,被激活的神经让他感受到血液里细胞的兴奋,让他快乐,让他沉沦。

天亮了,何安乐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从墙角拿起熟悉的锄头,扛着它去到熟悉无比的田地里。

如今,正值春分,村民的田地一亩一亩的用石头隔断,稀稀拉拉的汉子已经来到了自家的田地里,各自打趣着开始种地。

午时,何家村里的劳动力基本上都出动了,农民靠天吃饭,时节更是马虎不得,因而每每农忙时,全家几乎都要帮忙。何安乐看着田地里各个忙得热火朝天的村民,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良久后,才垂下头。

他有些不解地抓了抓自己的脑袋,那些村民明明和自己没什么区别,为什么他老是觉得不对劲。想着,他摇摇头,可能是刚恢复神智的原因,以前好多事情他都不记得了,只大致知道自己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就他一个人独自生活。现在他好了,该要多多干活,赚多一些钱,好娶一个好女人过日子。

何安乐感觉自己好久都没有这样充实的生活了,吃着热乎的饭菜,睡着温暖的被窝,一切都是那么惬意和温暖。

又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何家乐趴在泥黄色的土地上,身体蜷缩。他的眼睛紧闭着,脸颊紧紧与地上的那块黑斑贴着,脸上浮现出安宁温和的笑,屋内安静无比,没有任何的动静,包括呼吸声。

何安乐死了,像是突然一下子得了急症一样,好在是在睡梦中去的,没受什么痛苦。村民们看着那破旧的屋子,想想几天前还好好的人,如今却已然离世,顿时个个唏嘘不已。村长召集村民们募捐了一些钱财,将何安乐葬了。

一个月后,与世隔绝的何家村第二次迎来了外人,是一群警察,他们来到村庄里,带走了何家乐母亲的骨灰,将她带回到自己的家乡里安葬。

何家村第一个外乡人是何安乐的母亲,村里的村民都知道何安乐的母亲是拐来的,但是没有一个人去报警,在这个封闭的小山村里,传宗接代是大事,他们认为,一个女人只要生了孩子,不管愿不愿意,都是何家村的人了,生是这个村子的人,死也是这个村子的鬼。甚至,在这个女人一次次的逃跑中,他们合伙将她抓回来,又送到了何安乐父亲的手中。

何安乐是被自己的父亲打傻的,在他八岁的那一年,她看见了这个被拐卖的女人,相处几天就帮助这个女人逃跑,结果被自己的父亲发现,狠狠打了一顿,之后发高烧送医不及时,生生烧成了傻子。而那个女人,在又一次逃跑中不甚跌落山崖,摔死了。听说,当时鲜血流了满山。

时间一刀接一刀地割裂着年月,往后数年的时间里,何家村像是受到了诅咒一样,村民一个一个地死去。最开始,一个村民突然被查出肺癌,肺里面长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肿瘤,而平时竟然没有丝毫的不适,以致后来发现时为时已晚。接着,村里一个村民忽然疯了,从城里回来的村民说,那个叫人格分裂,治不了的。再然后,死亡的是村里有名的无赖,说是浑身上下被啃得没有一块儿好肉,看见过的村民都说是被他害过的女人来报仇了。

一天接着一天,何家村里的人快速的减少,村民们开始惊慌地逃离村庄,不过五年的时间,这个村庄已空无一人。

日落西山,荒芜的村庄早已废弃良久,草木呈现出颓废的黄褐色,仅仅苟延残喘以生机维持生命。一位红装的女人像是突然出现一样,缓步走入村庄里。她的皮肤瓷白莹润,黑色的头发长至腰际,那张脸是说不出来的妖媚惑人。只见她慢慢来到一个墓碑前,从泥土中取出一个骨灰盒,双手捧着便悄然离开。窈窕的身影在孤寂的村庄里渐行渐远,仅从背影就知道这女人是有多么漂亮。

她,可是个美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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