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罗这几天一直思考着自杀的各种方法。
在这之前,它也曾经想过,像大多数人想过的一样,再活个十几二十年,在适当的七八十岁,能够躺在自己那个陈旧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布艺沙发上,抿完存的最后一瓶竹叶青,就着陈年往事,无病无灾就此沉睡过去,也不至于劳烦院里院外过一宿就记不得名字的邻里伙计。他们会把生和死理解成假装虔诚的仪式,能留下的些许老家伙的念想也在为生活奔忙的热烈中变得枯燥。
死去以后最好能关门闭户,过个把天不会有人发现,等着阳光从那棵挤满小院的老槐树枝桠中筛透了流进来,再穿过那扇满清传下来的西洋景玻璃窗,抹去阴沉沉的死气,整理几遍他的遗容。一直等到看够了日升月落,再等一个七八岁的童稚未开的小女孩儿,躲着夜的迷藏静悄悄的溜进来,趁着月色清冷能赋予她一个不是那么恐怖的情景。
这个对死没有任何概念的幼小的生命静静盯着他,就像面对自身的对立面,惶惑的懵懂中试图一夜长大,像那棵大槐树一样长高了俯瞰一下这片老街区的阡陌纵横,窥伺一眼些许世间的离奇规则,可惜壁上挂的吊钟不紧不慢地摇晃着钟摆,把那些好奇的猫性子连同时间,一并压进了命运的章节。等别人冲进来的时候会用力地抓着她的胳膊,像拎垃圾袋一般拎起她的童年阴影落荒而逃,而她会从忌讳和惊吓中慢慢学会恐惧。
她只能告诉别人,老罗睡过去了,老了。再后来,老罗就不敢想下去了。原本他以为这个小姑娘应该是他的孙女或者外孙女,奈何鳏居半生,无儿无女,成了别人眼里的非分之想。其实他也并不是那么稀罕孩子,那些崽子们整日整夜无妄地狂吠着撕扯着,大人们天真的以为那些只是孩童的天真,他们的罪恶在于纵容了孩子的罪恶,让他对人性本善的抒情样式深感厌恶。
至于自己过世之后几间老房子的归属,老罗也终究没有定下来。记不清什么时候冒出来一个远房的侄孙,经常过来走动走动。那是个浑浑噩噩,庸碌小半生,对所有老物件都颇有兴趣,但又嫌麻烦,不想花过多的力气在兴趣上的人。俩人围着老榆木方桌,喝两壶带来的不知名也不知味的茶叶,有时候一唠半天,有时候半天不言语,剩的茶水直接泼在桌面上,一股老茶叶沫子的沉味。站在残损了的鸟笼边上,他好像能从中悟出一只鲜活的黄雀,听着聒噪的知了也能发现槐树年轻时候的丰腴。
可惜老罗的房子是拆不了了,原先外墙上滚圆的大字现在成了文明城市的名片,让人不得不多少有点想念以前的老样子,盯着一个毫无艺术美感的字看得时间长了,无非是生命中一点点微小的过节,总会让人有一种什么都不会改变的错觉,尤其对于老罗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以至于原来诺大的院子现在分隔再分隔,出租给了那些拼命为所谓的安全感执迷的租客们,自己眼前就只剩下巴掌大点的后院了。
安眠药老罗存了不少,像他这个岁数的人失眠很正常,然而老罗并没有失眠的毛病,没有希冀和忏悔,只活在今天的人想失眠也并不容易,别人不会理解,所以别人眼里的他就不正常了。吞一把安眠药,平躺在床上,象征性地走一遍死亡的过场,这是他的头一个念头。毕竟有那张放到几十年前都还算是富贵人家标配的大木板床趁着自己,也不算这一世走马观花没有相与之物,就是过程有点漫长了些,他这一辈子自觉也够长了。
不然的话就是院里那棵不怎么直溜的大槐树,树杈上套个绳套,蹬腿儿的功夫就完戏了,看这树的架势,偷偷摸摸也活了上百年,哪个节骨眼肯定也有不知名的什么人这么干过,时间也短,不至于受什么罪,挂在树上风一吹,硕大的冤屈明明白白地左摇右晃,真的是质本洁来还洁去了。不过老罗总踅磨着这个法儿更适合哭诉世道不公的小寡妇,或者自觉无用之人,自己尚且没有那些柔柔弱弱的遗老们那股风骚劲。
再有就是二层阁楼上那个种满花花草草的木头澡盆,本想给脏兮兮的流浪猫洗洗澡,结果也没派上用场。灌满水,扯根电线,赤条条蜗在旧时光里,一合闸一了百了。想不起来的,故意忘了的,假装不理解的也许真能在一瞬间的刺激中活过来。说起那些花花草草,倒也成了他所剩不多的念想了,当然还有那只时常在屋顶往下扑棱瓦片的流浪猫,能保持天性的玩意儿总是比人活得自在。
想得多了,老罗忽然发现生和死对他来说也没隔着什么界限分明的楚河汉界,没人记得他,他也不记得什么人,就这样也不错,他们活他们的规矩,我就混个日子。不再想自杀的事,老罗又开始空空荡荡地摇晃着,听着颤巍巍的钟点埋进死灰,日子又开始变长了。
门口摔碎了几片瓦,没准又是那只花白的野猫找什么乐子。老罗悄悄开了门走到门口骤然喊了一嗓子,野猫炸了毛一般蹬了一脚浇花的水管嗖地射出去了,水管吃不住力往下滑,缠带着装满花土的澡盆还有一通杂物一股脑砸了下来扣在老罗头上。他这一辈子也曾经无数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多少岁催的准备永远也赶不上一时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