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故,油管给我推送了一首赵英俊的《送你一朵小红花》。词曲质朴却动人心。听完歌,我想着要送一朵小红花,给许三。
上月初,一向寡言少语的许三给我发了两条长微信,说长其实也就四十五个字。大意是借钱救济年关周转困难。一个在我10344公里之外,上次见面是6000多天前的人,初次向我不喜与人有金钱往来的人开口借一笔不大不小的钱。借,还是不借,这是个哈姆雷特式的问题。
我记得第一次见许三,是初一入学。我十一岁,他十二岁。记忆里他总穿着一件的确良白衬衣,蓝裤子,白网球鞋,站着南方九月秋光里,像一株安静地长在山岗上的泡桐树,我一眼就看见了。他是成绩差的打流生,我是学习好的模范生。我们极少说话。偶尔和他说话,他便拿着那双橄榄状的大眼默默地瞧着我,那里面生着两洼桃花潭水,深幽不见底,我害怕自己落进水里,不敢直视。
1991年9月到1993年6月的世界里,苏联没了,南联盟分裂了,历史的尘埃起起落落;而在我和许三就读的乡村中学里,上课下学,考试放假,日子就像门前的小河,波澜不惊地往前流着。唯一的涟漪,不过是92年寒假某日,同班一男生跑到我家,对正在围盆烤火的我说有人找。我裹着棉袄,扒着门,看见站着不远处朝着我家门口张望的许三。一点紧张又一点尴尬,不知和他说什么,于是我又缩回屋内了。
初三开学,我转去了长沙。一样的上学下课,不一样的学校班级,班上还有一个长得很像林志颖的姚同学,笑起来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飘荡着四月春风里。我渐渐忘了许三和乡下的中学。直到那年冬日放学时,我看到了站在我校门口等我的许三。又不知和他说什么,扭捏转头就走了,把他留在冷雨里。那年他十四岁。等到我知道那是他用第一次打工的钱,从乡下来长沙找我时,我已经四十岁了。
转学后的几年里,每到我生日,总会接到他打电话到家里,对我说生日快乐。我不知道他如何得知我的生日和住宅电话。就像我也不记得我为何总能找到他,不管我们隔得多远多久。后来高考,上大学。和小白一起喝啤酒看98世界杯,和阿九一起牵手走在抗议南联邦使馆被炸的队伍里,911的晚上看凤凰卫视里双子塔灰飞烟灭。再后来,毕业,留学。异国的夜里,抬头看月亮,偶尔会想起许三。
我二十四岁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是许三。他说,他结婚了,又逃了,去闯广州了。第二天我搭最早一班机,从北京到了广州,在机场到达口的人群里,一眼看到了泡桐树般的他,高而茂盛。他也看见了我,朝着我笑,依稀有少年时的腼腆,不过我们都已是大人了。在广州,我们一起吃了午饭,吃的是贵州菜。满头银饰的苗族姑娘服,端起酒杯对着他唱着祝酒歌。他不得已喝了一杯,拿着眼角看着我,笑意盈盈,让我想起满树的紫色泡桐花。我去广州是为了看他一眼。见到了,所以我当晚坐最后一班飞机回北京了。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了。
两年前,突然想起那个泡桐树般的少年,上网竟然搜到了他企业登记信息。我给登记的手机号发了短信:你好,同学。对方回复:你是谁?这是美国号码?我说:你有哪个同学在美国吗?对方回:不归?我对着手机,咧嘴大笑。虽然联系上了,但很少聊,不约而同地,没有互发照片互通视频。我和许三,就像地球和月亮,既然不能同时在同一轨道上旋转,至少彼此在同一星系里,知道对方的存在,便足够了。
这样的许三,我借还是不借?想了片刻,我借了。月亮背面或许有我看不到的洼洞黑影,可是我愿意欣赏我看得见的皎洁月华。我选择信任我记忆中那个重情义的许三。前几日,许三如期还了钱。我很久没有那么开心了。
明天就要过年了。窗外月亮漆黑不可见。但我知道,虽然看不见,它在天上依旧珠华满地。送一朵小红花给我的同学许三,谢谢他守护住在我心里的那个我连指尖都没触碰过的美好少年。
(2021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