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伟大的数学家毕达哥拉斯不仅提出了毕达哥拉斯定律(就是我们常说的勾股定律),而且认为数是万物的本源。数不是一个具体的东西,但是任何东西都有数,数决定着这些东西;数变了,东西也就变了。我们每个人到医院体检,最后拿到的报告就是一大堆数;这堆数变了,身体肯定发生了某些变化,当某个数发生巨大变化时,就意味着某个人行将告别这个世界。然而,使用毕达哥拉斯定律能够直接得出“等腰直角三角形的斜边是直角边的根号2倍”的结论,然后很容易证明根号2是一个无理数。相传,毕达哥拉斯的学生希帕索斯第一个发现了根号2是一个无理数;这使得毕达哥拉斯十分恐慌,因为数作为万物的本源,应该是完美、永恒的、确定的、可认知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清清楚楚。无理数却不具有这样的特点,他是无限不循环的,因此不完美。
如果我们认识到万物的本源不是数,那么现代财务学的前景就十分堪忧;因为现代财务学以货币计量为基础,本质上企图以数据来描述企业。财务报表就是几张数据表格,其描述企业与体检报告描述人体在原理上别无二致;财务分析就是拆解、重新组合、解读这些数据,而财务管理就是教你如何基于数据做决策。这种企图以数据来描述企业的努力很可能终将以失败而告终,而无论会计准则如何更新以实现更真实和公允地表达,无论采用何种信息技术以处理更多的数据并实时呈现,无论引入何种财务分析和决策的新方法、新模型以适应全新的商业环境。货币计量的最大问题倒不是无理数的存在,因为财务分析和决策未必要达到很高的精度;例如将根号2近似于1.414,对于解决绝大多数财务问题完全可以接受。真正的问题在于货币计量把万事万物数量化之后,固然把复杂问题简单化,符号化,便于理解;但也误导了使用者,让他们以为数据所描述的那些事物在经过剥离细节并高度抽象化之后,与数据本身一样,具有了可加减性和可比性。
财务数据表面上是可加减的,例如公司的总资产、负债、收入、费用等于各分项资产、负债、收入、费用的总和。然而,多年前曾被问到基金公司的市场估值应该是净资产的几倍比较合适,即市净率应该是多少?答案是这个问题本身有误。因为监管规定要求基金公司从净利润中计提风险准备金,每家基金公司的净资产中均有金额可观的风险准备金余额,除去风险准备金部分的净资产才是基金公司可自由支配使用的。基金行业至今都是一个高收益行业,这部分可自由支配使用的净资产的收益率,行业平均水平在30%以上;但风险准备金部分的资产则只能投资于银行存款或国债等低收益低风险资产,其税后收益率不足5%。因此,尽管在资产负债表上,风险准备金部分和非风险准备金部分相加后得到公司净资产总额,但实则这个合计数毫无意义,因为两类资产的商业用途和收益率相差巨大。
财务数据表面上又是相互可比的,2永远大于1。前段时间,问一个把好几家公司做上市的内资会计师事务所合伙人有没有想过会计师对资本市场的价值到底是啥?不同上市公司市场价值与关键财务指标之间的估值倍数相差巨大,是否意味着在这个世代财务报表已经失去了意义?面对这种问题,很多人聚焦于估值倍数的分子,总觉得市场上的非理性因素导致上市公司的市值存在偏差;然而,长时间普遍性地质疑市场有效性是相当危险的。相反,此类问题的正解应该在于分母。例如,即使两家上市公司拥有数值上相同的每股收益,那也只是数值上恰巧相同而已;公司盈利不仅有量上的异同,还有质上的优劣。因此,每股盈利相同并不意味着企业为股东创造财富的能力相同,市值当然也就可能大不同。可见,财务报表上的1不一定等于另一个1,有时还会大于2,甚至等于10。所以说,如果真正理解一家企业,就会发现财务数据不可随意加减和比较大小。
遥想自己的财务学基础从二十年研读James C. Van Horne和John M. Wachowicz, Jr.所著的《现代企业财务管理》(英文名为Fundamentals of Financial Management)起步。初学财务学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发现按一套规则记账生成的一些数据,就很神奇地能够把企业的方方面面描述清楚;又通过数据的加减乘除和相互对比,发现企业的优势或者挖掘存在的问题。掌握了这么一项工具的确令人兴奋!这种体验类似于高中物理课上学习了牛顿经典力学,就以为自己完全了解了万物运行的规律。然而,构建在绝对时空观之上的牛顿经典力学体系揭示的只是在宏观低速环境下关于万物运行状态的一个近似解;同样,以货币计量为基础的现代财务学体系也只能提供了一个关于企业实际状况的近似解;它不精确,遗漏细节,有时甚至误导使用者。古希腊时代毕达哥拉斯关于“数是万物的本源”的学说不成立,同样,现代财务学的货币计量基础——以数据来描述企业的理想从未,也或许根本不可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