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故事会 · 红嘴鸥之死                      （小说）

伴着清爽的秋风，密密麻麻的海鸥在春城迷人的湖光山色中上下翻飞。

它们争相啄食着游人们抛向空中的食物，一片“啊、啊”的叫声。

几只胆大的甚至飞下来从孩子的手里把食物叼走。兴奋的人群发出的尖叫声不但没把海鸥吓走，反而引来了更多的这种洁白的吉祥鸟儿。

与那些抢着觅食的鸟儿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有一只红嘴鸥孤独地站在汉白玉的栏杆柱子顶上，似乎在昏昏欲睡。偶尔睁开眼，无精打采地看看自己的同伴们，又把头转向天空，眼神也是迷惘悲哀的。

人们注意到，红嘴鸥是用一条腿站着的。

实际上这就是一只断了一条腿的可怜的海鸥。

没有人知道它是在时候什么地方因为什么弄断了自己的一条腿。但人们，特别是一些经常来湖边喂海鸥的老人们知道，红嘴鸥是在等什么。

有人拿来了海鸥最喜欢吃的小活鱼，而红嘴鸥只是用单腿跳了跳，并鼓了鼓翅膀，做出一副要逃避的姿态，却并没有用正眼去看那些鱼。

那些还在弹动着的小鱼霎那间就被从空中高速俯冲下来的几只强盗般的海鸥抢走了。

一个小女孩拉着一位老人说：“爷爷，这只海鸥会饿死吗？”

爷爷说：“是啊，它怎么老不吃东西呢？”

他用眼睛沿湖边张望着，失望地嘀咕着：“好几天了，别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爷爷你看！”小女孩突然叫起来。

顺着她的手，老人看见红嘴鸥拍打着翅膀，箭一般冲上了蓝天，接着身子一歪，像一颗炸弹似地俯冲下来。不远处的湖边，站着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身子的老头。

“是赵爷爷又来了吗？”小女孩用力摇着爷爷的手。

她爷爷顾不上说话，拉着小女孩就走。

一时间，满湖的鸟儿呼啦啦都集中到了白发老汉站的那个地方，盘旋着、欢叫着，像一块飞旋的白云。人们也呼啦啦往那里汇集，一是想看看鸟儿的奇观，二是想看看那个喂了十年海鸥的传奇老人。

路上，一个挎包的外地口音的游客好奇地打听：“老人家，那个白头发的老伯伯就是‘海鸥老人’吗？”

“噢？你也知道他？您先生是……?”

“我是东北的。几年前我的一个同事来昆明，回去就跟我说过他。”

“噢”爷爷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仿佛暗自喟叹，说：“小伙子，你是个有眼福的人哪。”

海鸥老人的眼神是忧伤的。他靠坐在长椅上呆呆地盯着漫天翱翔的海鸥，偶尔向上抛一把鸟食。他的动作迟钝无力，还不如幼儿园的娃娃扔得高。

但看得出，他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他扔的鸟食是他自己配制的，有面粉、玉米，还有从菜市场捡来的鱼和肉的下脚料。

他把这些东西搅碎了拌均匀，还拌上了从废物箱捡来的鱼肝油，然后做成一个个大馒头蒸熟，这样才能用来喂鸟。

他自制的鸟食海鸥们最爱吃。

据说常吃这种食物的海鸥比野外觅食的同类还要长得健壮。

可这也给海鸥老人带来了太多的负担。海鸥老人无儿无女，没有职业，全靠低保金艰难度日的他每天只有五元钱糊口。

可是为了海鸥，他把自己的生活费压缩到了每天不足两元。

老人颤颤巍巍地拿起一个很旧的、变了形的矿泉水瓶子，喝了一口，用衣袖擦了擦嘴。

他的那件洗得泛白、露着线头的中山装与周围人们鲜艳的衣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只有转过头看红嘴鸥的时候，他的眼里才有一丝丝笑意。

红嘴鸥站在他的肩膀上，后来索性跳到他搭在椅背的左手上，啄食着老人吃力地掰下来的鸟食。

红嘴鸥脖子一伸一伸地咽下鸟食，也歪着头来打量着老人。

老人和鸟就这么良久地对视着，直到老人眼里浮出了一层涩涩的泪光。

几年前，老人也有一只受了伤的海鸥朋友。那是一只黑嘴鸥。

当它高速俯冲下来接食的时候，不料被一个小伙子突然伸出手来抓了一把。

黑嘴鸥折断了羽翼，掉到地上痛苦地拍打着翅膀，却再也飞不起来了。

老人把黑嘴鸥抱回家去养伤。养好伤的黑嘴鸥鼓动着翅膀，却无法离开地面，只好每天像一只小狗一样，摇摇晃晃地跟在老人的后面，到湖边来看老人喂它的同伴。

春天来了，海鸥们都飞回它们的老家西伯利亚去了。

那天早上，老人来的时候，看见黑嘴鸥死了。

它的脖子伸得很长，头冲着北方，张开了双翼，做出奋力飞翔的样子。

从那以后，老人就一直守候在春城的几个湖边，在抛食喂海鸥的同时，告诫人们要文明喂养海鸥。再看见有人用手试图去捕捉海鸥时他就会声色俱厉地过去制止。

春城的人们爱上了美丽的海鸥，更爱上了这个心地善良、衣着贫寒的老人。

去年，老人又收养了这只断了一条腿的红嘴鸥。

红嘴鸥更是把老人当成了自己的主人，哪一天看不到老人的身影，那一天它就会不吃不喝，闷闷不乐。

又过了几天，爷爷又带着孙女到湖边来喂海鸥，看见湖边围着好些人，凑过去一看，原来是红嘴鸥死了。

红嘴鸥睁开的眼睛不再明亮，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雾；嘴是半张的，双翼展开，那条独腿也伸得笔直，仿佛刚刚完成了一次飞翔，刚刚还在高声哀鸣。

有人说红嘴鸥是饿死的。

但它的身边摆满了小鱼小虾，还有鱼食。

有人说红嘴鸥是病死的。

但马上有人反驳说，红嘴鸥的飞翔姿态是最美的。而且你看，它的还是蛮壮实的。

这时挤进来一个姑娘，神色悲恸地说：“不，它是追随海鸥老人去了。”

大家一齐死死地盯着姑娘，问道：“海鸥老人？他怎么啦？”

姑娘悲怅地说：“海鸥老人死了。”

海鸥老人身后，除了他预先为自己留下的供办丧事用的五百元钱外，几乎是家徒四壁。

厨房里还有他为海鸥留下的三十多个蒸好的鸟食“窝窝头”。

有知道老人来历的说，老人年轻的时候曾是“西南联大”的高材生。

那个时候的他，一表人才，长的可帅气了！

那天，湖边起了风。天空一下变得铅灰沉重。

没有人再向空中抛食喂海鸥，而数千只鸟儿则像旋风一样围着湖盘旋，齐齐伸长了脖子，声嘶力竭地“啊、啊”大叫着。

人们说，鸟儿是最有灵性的。

爷爷从公园管理人员那里借来了小花锄，和小孙女一道，在湖边的桂花树下挖了一个坑，把红嘴鸥埋了。

后来，又有人在桂花树上钉上了一块飞翔海鸥的标牌，上面写着：“催人泪下的美丽……”

这是红嘴鸥的墓碑。

也是海鸥老人的。

（写于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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