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断地自我怀疑和对外界的不安恐惧中,叶藏进入了中学。父亲为叶藏选择了一所面对大海和开满樱花的中学。
令人心旷神怡的环境并没有给叶藏带来片刻的放松。
当缺爱、自卑,习惯于“伪装”的孩子,第一次远离故土,去适应陌生的地方和人群,只会让他的恐惧与先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即使是技术娴熟的“扮丑”,他也战战兢兢,生怕谁窥视到伪装的真相。
我们的一生中会遇到很多人,有些是擦肩而过的过客,有些却是在不经意间会影响至深的人,竹一就是后者之一。
“只有在绘画上,我才按照自己的方式对对象的表现方式煞费苦心”
这世间有永远不被识破的秘密吗?
也许有。可是竹一的一句低语“故意的”,对于生活在高度紧张、时刻恐惧之中的叶藏来说,就是惊天大雷。
要不成为他独一无二的密友,要不我只能期盼着他的死亡。
这是叶藏的心理暗语。为了证明自己表里如一,他抓住一切机会讨好竹一。事情也确如他的预期,两人的关系亲密起来。
有些人注定会带来一些改变。
竹一带来的一份重要的礼物—梵高的自画像。
杂乱如“妖怪”的抽象画作,叶藏如忽如醍醐灌顶,原来也可以这样。
对人感到万分恐惧的人,反倒希望亲眼见识更可怕的妖怪,越是对事物感到胆怯的神经质的人,就越是渴望暴风雨降临的更加猛烈……
画家们并没有借助搞笑来掩饰自身的恐惧,虽说他们对丑恶的东西感到恶心呕吐,却并不隐瞒自己对他们的兴趣,从而沉浸在表现的愉悦之中。
就在那一刻,叶藏决定了以创作来表达内心。(而太宰治从文学创作中来宣泄自己的情绪。)
有些人注定会带来一些变化。
在我看来,除了父亲,对叶藏影响至深的人就是堀木正雄。甚至,他就是压死叶藏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堀木是高中叶藏生活落魄后结识的“朋友”,同在一个画塾学画的学生。
结识堀木,幸,也不幸。
堀木让他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都市痞子,而且堀木可以在无意识中进行搞笑,并对这种搞笑的悲哀浑然不知,同时又是一个明显的利己主义者。叶藏洞悉两人的差异,因为洞悉而愈加悲哀。
伴随着“友情”,堀木还带给叶藏的,是酒、烟和娼妓,还有当铺。在这些纸醉金迷、自我麻醉中,叶藏暂时忘却对人的恐惧 ,只是暂时。
相互轻蔑却又彼此来往,并一起自我作贱—这就是世上所谓“朋友”的真面目。
堀木将叶藏带进了一个叫做共产主义读书会的秘密研究会。正是因为研究会活动的“不合法”,而给他带来了小小的乐趣。因此,“与其说是那种运动的目的,不如说是那种运动的外壳更符合我的口味”。
那时,他父亲不再参与议员竞选,卖掉了叶藏正住的别墅。经济上的困境和地下运动交给他的任务,自认为自己是“见不得人的人”的叶藏,在他“狂人意识”折磨下,带来了更直接也更剧烈的痛苦。
他想到了以死亡来逃避。
命运和叶藏玩起了恶作剧,死亡并不容易入如愿。
第一次投海自杀,与之有些微弱爱情的银座酒吧女招待死了,他却被救活了。
他活了,学校向他关上了大门,“比目鱼”受他父亲所托做了他的担保人,叶藏被“软禁”在了他家的阁楼。
当“比目鱼”显露出世人皆有的那不可理喻的虚荣心和面子观念,让叶藏感到万般的凄凉和阴郁,于是他逃跑了。
无处可去的他,唯一可找的朋友就是堀木。虽然他从未真正体会过那种所谓的“友情”。
即使知道别人喜欢自己,我也缺乏爱别人的能力(不过,对世人是否真的具备爱别人的能力,我持怀疑态度)
堀木又一次刷新了叶藏对他的认知。堀木展示了他作为都市人的老奸巨猾,看到了都市人节俭的本性,看到了东京人家庭那种内外有别惨淡经营的真实面貌。
丑陋真是无处不在。
堀木却让他认识并交往了他的第二个女人—杂志社静子。
叶藏的漫画在静子的杂志社采用,有了钱,有了烟和酒,没有让他解脱和治愈,不安和抑郁却反而有增无减。
他小心翼翼隐藏本性,极尽所能取悦别人,在妓女人、酒精、烟雾缭绕里自我麻醉,到他自暴自弃、“我就是这样”,就在转念之间——何为“世间”?
请赐给我冷静的意志!请告诉我“人”的本质!一个人排斥欺负另一个人难道也不算罪过吗?请赐给我愤怒的面具!
堀木如甩之不掉的阴影,总能给叶藏的内心带来波澜。
在他自以为是、自鸣得意地不屑叶藏的画作时,叶藏在刺激之下忽然顿悟了:
所谓世间又是什么呢?
所谓世间不就是你(堀木)吗?
原来,所谓“世间”也不过是个人,没什么可怕的,斗争只要当场取胜就可,只要厚颜无耻就可。
顿悟之后豁然开朗,叶藏开始按自己意志行事了。他开始变得任性、吝啬和小气、不苟言笑。在随心随性中,他自暴自弃,成了更粗野更卑贱的酒鬼。
但是,心底深处,实质性的东西并没有改变,对人这种东西的恐惧,依然根深蒂固、挥之不去。
叶藏的命运原本是可以转弯的。
因为一个具有美好品质的女人,这个女人让他相信,他也是也能像一个正常人,可以拥有美好未来。
这个女人叫良子。她对叶藏深信不疑。信任一个人,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品质。这样的品质,在叶藏很小的时候,他不在他的词典里了。
两个人结婚了。婚后,叶藏戒了酒,漫画创作开始成为他的固定职业。
“恶友”堀木又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他的出现,提醒着叶藏过去那些耻辱与罪恶的记忆,恐惧又开始让他坐立不安。
他不能抵抗和堀木一起出去喝酒。堀木言语中透露对叶藏的鄙视,叶藏即使隐藏在内心的抗议也是那么微不足道。他真的没有做人的资格吗?
彻底摧毁叶藏的,是堀木,让他亲眼看见了良子被一个不良出版商玷污。剧烈地恐惧让他不是疯怒地去制止去指责,而是慌不择路地逃离。
彻底摧毁叶藏的,不是玷污本身,而是肮脏的行为背后,他仅存的一点希望的颠覆。
那天之后,他一夜白头,对所有的一切越来越丧失信心,永远地远离了对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悦和共鸣。
难道信赖他人也是罪过吗?
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难道也是一种罪过吗?
在叶藏看来,良子拥有的这美好品质遭到了践踏,世间的残酷和恶劣再一次让他加深了自我怀疑和否定。
只有不停地喝酒,只能不停地喝酒,喝到天昏地暗,喝到把身体糟蹋地更加孱弱。
我的不幸却全部源自自身的罪恶,所以不可能向任何人抗议。
叶藏第二次自杀了。可惜,命运之神依旧嘲弄地把他拉回“世间”。
于是,买醉后身体的痛苦,只有吗啡注射剂才能缓解。最后,他彻底染上了毒瘾。
“我想死,我必须得死。活着便是罪恶的种子”
我的不幸乃是一个人缺乏拒绝能力所带来的不幸。我时常陷入一种恐惧中,以为一旦拒绝别人的劝诱,就会在对方和自己心灵中剜开一道永远无法修复的裂痕。
染上了毒瘾的叶藏,甚至也丧失了自杀的资格。因为,在他还没有实施自杀时,堀木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又来了。
可怜的叶藏可渴望的那一点“友情”和微弱的温暖,被堀木和“比目鱼”骗进了精神病院。
我问神灵,难道不反抗也是一种罪过吗?
我已丧失了做人的资格。
我已彻底变得不是人了。
父亲也死了,一切都没有了意义,一切都将逝去。
只是那一年,他才二十七岁,却白发如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