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而立之年的我,回忆中儿时的假期,总是在我们家与姥姥家之间奔走。旧式黑色红旗牌自行车、乡间尘土飞扬的道路、黄昏骑行时身边掠过的白杨树和庄稼地,成为了我心中永远定格的风景。
母亲年轻时在乡村小学做民办教师。姥爷当时是村里公社的会计,他们就住在公社的大院里。姥姥有六个子女,其时除了我小舅还在读书外,其他的儿女都已成家在外,只有母亲在同村。在我眼中,母亲是一个非常恋母的人,三天两头就往我姥姥家里跑。学校有寒暑长假,一到放假时间,我们全家就跟着母亲住到了姥姥家。公社大院的后院是我童年时嬉戏的乐土,那里有一个废弃的农机站,有枯井有小屋,大片的荒地上长满野草野花,简直是一个神秘花园。
我要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搬回了老家,离姥姥家有四十多里的路程。于是,大概每隔一个周末,母亲就会带着我们,骑着自行车在乡间的土路上穿行。由于平时难得见面,母亲格外珍惜呆在姥姥家的时间。她总是抢着干活,做饭洗碗洗衣服收拾家,样样都干,生怕姥姥辛苦。她的孝亲是发自内心的。母亲生性温柔,心思细腻而不善言辞,与姥姥的性格颇有几分相似。几个儿女中,姥姥似乎与母亲最为投缘。她们一起做家务、一起唠嗑、一起串门逛街,她们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几年后姥姥也搬到了原来的村子,但与我们仍隔着几十里的距离。跟随母亲回娘家仍旧是我节假日的主旋律。那时的马路还没铺上水泥沥青,靠近姥姥村子的一段路积着厚厚一层土,骑车一不小心就会摔倒。遇到刮风天,更为狼狈,弄得灰头土脸的。在姥姥家匆匆住上一晚,周日的下午便要赶回家中。人年纪越大就越是伤离别。“迟走再会吧。”姥姥总是边看时间边留恋地说。至今仍记得,每次分别时,母亲的不舍和姥姥眼中泛着的泪花。
对于姥姥后来居住的村子,我没什么兴趣,印象深刻的只有那几个有零食的小卖部。少年时的我更乐意待在自己家里,哪怕是发呆也觉得舒服惬意。当时,我其实很不理解母亲对娘家的依恋,对母亲如此频繁回娘家颇有微词。我甚至羡慕班上其他同学,他们的母亲不会三天两头往娘家跑,不会假期在娘家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姥姥似乎成了和我争夺母爱的竞争者。尽管如此,我还是会跟着母亲去姥姥家,因为母亲一走,家就变了味道,冷冷清清,没有温度。
直到我自己做了母亲,远在千里之外的异乡,一年最多只能回一趟家。女儿三岁时我暑假带她回了老家。她不是很适应,总是想着爷爷奶奶,半个月之后我和她返程回家。她满心欢喜,而我则满心惆怅。母亲一句话点破个中缘由:“这里是你的家,那里才是她的家。”
我顿时恍悟幼时与母亲矛盾的根源,我总是贪婪得想要霸占母亲全部的爱,却不曾想过母亲也需要被爱,也同样依恋着她的母亲。
姥姥走得很突然。临走的几天她觉得身体不适,胸闷气短,正准备第二天去市里医院看病,结果当天晚上就走了。走的那天晚上,姥姥住在舅舅家,母亲还过去看望她,谁曾料想那竟是最后的诀别!
那时我在外地读大学,母亲到了更年期,诸病缠身,精神体力大不如前。姥姥的离去给了她沉重的打击。听她说那两年她每天夜里都会梦到姥姥,但却可望而不可即。母亲一下子苍老了很多,面色枯黄憔悴,那时她才只有四十几岁。
成长的岁月中,也听母亲断续提到过姥姥的事。姥姥年幼时就失去了父亲,也没有兄弟姐妹。她的母亲独自带着她,后来改嫁别家,姥姥刚结婚没多久,她的母亲就因病去世了。姥姥当时伤心欲绝,没想到自己刚为人母自己的母亲就没了。无奈生活总要继续,姥姥坚强地拉扯大了六个孩子,其间的心酸和痛苦也许只有母亲能体味。
也许是儿孙众多的原因吧,姥姥对孙辈似乎总是淡淡的,不远不近,没有重男轻女,也没有独生子女家庭中祖辈对孙辈的宠溺。而她与母亲间的彼此依恋,却分明地显示在眉眼间,是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一个人就算年纪再大,只要母亲还在,他便能随时做回孩子,撒娇任性。母亲不在,人就像是被齐根剪断的花枝,再无处可依。姥姥走了,母亲老了。时光如果能倒流,我一定不会再催促着母亲快点回自己家,让她多多享受与姥姥依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