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心安处是吾乡

故乡

“你还当不当这里是你家了,待在外面算什么,马上给我回来!”阿爸在电话的另一头怒气冲冲地吼着。

阿香把电话轻轻地放在枕头上,轻手轻脚地拿起书本翻了起来。这是一本关于设计的书,她即将想要去自学的课程,阿香仔细地翻看,认真地记录下书中要点。任凭电话那头的语言再激烈再难听,阿香也不想拿起手机去反驳,借助书本的力量分散些许注意力。

“我警告你,你敢这么任性下去,我们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没良心的狗东西……”

吼了有十来分钟,电话的另一边终于安静了下来,阿爸把电话挂了。阿香这才轻轻地关闭了手机,瘫软地躺了下来,有如经历了一场恶战一般,伤痕累累。望着天花板,阿香眼角不自觉地淌下了泪水。泪水打湿了头发,浸润了枕头,眼睛和枕头之间连城了一条泪线,阿香并没有在意,只是那泛滥的回忆,总是在电话结束后挑战她的内心。


阿香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因为是女儿,阿香一出生就不讨爷爷奶奶喜欢,阿妈每次看着她,就总忍不住摇头叹气,可惜是个女儿呢,这么聪明伶俐,要是个男孩子,该多讨人喜欢。而阿爸,几乎就没有正眼看过阿香,只有在阿香成绩优异受到老师表扬的时候,阿爸才偶尔地点头露出些许笑容。

阿香五岁那年,阿妈在经历了两次打胎后,终于生了弟弟阿俊。阿香还记得在阿俊出生不久,家里又是点灯又是放鞭炮,好不热闹,好像要迎接天上神仙下凡一样。阿爸阿妈都笑逐颜开,爷爷奶奶天天抱着弟弟不肯撒手,家里摆了十几桌酒席宴请宾客,许多亲戚朋友前来道贺,那喜气洋洋的场面就像是过新年一样。那时候的阿香以为,弟弟阿俊就是个神仙。

可是,这请来的神仙实在太霸道了,弟弟阿俊抢走了阿妈对阿香仅剩不多的爱,使阿香彻底沦为了这个家里可有可无的人物。但凡弟弟想要的东西,阿爸阿妈都尽力去满足,而哪怕阿香只是想要买一个新的铅笔盒,阿妈都会嫌她浪费了自己的生活费。

恃宠生娇的弟弟也总是欺负阿香,经常把她的书本画得乱七八糟,又把她的文具弄坏,害得阿香总被阿妈责骂,但阿香始终无从辩驳无法反抗。

步入青春期的阿香,暗戳戳地下定了决心,以后一定要离开这个家,去重新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有爱自己疼自己的人,不再受弟弟欺负。

阿香读书非常用功,在学校里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老师都对阿香赞口不绝,并寄予了厚望。但阿爸觉得女儿家读书读再多都没有用,打算让阿香读完高中就出去打工嫁人。阿香好哄歹哄,阿爸才同意让阿香报志愿参加高考,阿香还信誓旦旦地对阿爸承诺,考上考不上都绝对不去读,考完就去打工。

谁知道,阿香竟然就考了个市里的文科状元,为阿香所在的小县城争了大光。市里的电视台、报纸周刊纷纷来采访阿香的学习秘诀,还充满期望地询问阿香对未来人生的规划。

阿香看了看阿爸,只见阿爸脸色一阵红一阵青,一方面高兴女儿为家里争了光,一方面又不想再给阿香学费去读书,但在采访记者热切的眼神下,阿爸还是骑虎难下地松了口:“读!一定让阿香读大学!”


阿香考上的是省里的重点大学。临开学前一个月,阿香就已经兴致勃勃地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到时候一个人坐车到城里去读书。终于可以脱离阿爸阿妈的管教以及弟弟的欺负,阿香觉得无比兴奋。可临走前在车上瞥见在候车区里偷偷抹泪的母亲,阿香心里不禁揪了一下。

阿妈虽然偏心弟弟,对自己终归还是好的。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给自己留一份,自己取得了好成绩,阿妈也是由衷地感到欣慰。而自己即将要离开父母了,却兴奋成这样,好像太缺德了些吧。阿香心里这样想着,想着,车还是缓缓地开走了。

大学生活对阿香来说完全是个新的开始。阿香在大学里接触到了新的思想,新的理念,对小县城那套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更是不屑一顾。为了减轻学费和生活费的负担,阿香拼命读书去获取奖学金,甚至在周末闲暇时间到附近的饭店做兼职赚生活费,日子过得既忙碌又充实。

在大学里,阿香认识到了正宏,一个对他温柔体贴,照顾入微的男孩子。大概因为是同乡,阿香对正宏总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总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心事,还有……道不明的爱。

正宏的温柔完全颠覆了她对小县男孩粗鲁又缺心眼的印象,阿香认定正宏就是她最喜欢的男孩子,愿意以后为他披起嫁衣、生儿育女。


大学毕业那年,正宏就把阿香带回家里,向自己的父母亲正式介绍,正宏的父母很喜欢这个乖巧又聪明的女孩子。而阿香的阿爸阿妈也对正宏这孩子非常满意,毕竟正宏的家境在县里还算不错,阿香算是找到了一个好夫家。

嫁出去的女儿有如泼出去的水,自打阿香嫁进了正宏的家,阿爸阿妈就几乎没有再给阿香打过一个电话,除了逢年过节见个面吃个饭,哪怕是住在同一个小县城,都极少碰面。县里的人说,女儿不找娘家,证明过得好,不愁吃来不愁穿。

阿香天真地以为,重新组织一个新的家庭,新的生活就要来临。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曾经温柔如水的正宏,婚后却变了样。恋爱的时候你侬我侬,说好以后阿香做饭、正宏洗碗,可婚后婆婆却处处管束,认为男人不该做家务,让男人分担家务那简直就是荒唐。而正宏也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只是恋爱时的玩笑话,不能当真。

正宏接管了公公的生意后,工作日渐忙碌起来,经常早出晚归,喝得烂醉如泥,有时候甚至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彻夜不回。闲暇时间里阿香想跟正宏说几句话,正宏都显得特别不耐烦,认为阿香只是个小女人,只会些家庭琐碎事,根本沟通不来。

万一吵起架来,正宏总是理直气壮地警告阿香,她现在就靠着他养,他要有一个不顺心,随时可以让她滚。

阿香以为的幸福生活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只是别人认为的幸福生活。任谁看着都觉得阿香这个少奶奶当得特别体面,但鞋子合不合脚,衣服合不合身,只有阿香自己知道。


直到阿香二十八岁,阿香依然生不出孩子。婆家人对阿香颇有微词,又碍于面子不说出来,只得在生活上对她越来越挑剔,越来越苛刻。阿香觉得,在这小县城里,仿佛女人只要生不出孩子来,就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就在二十八岁那年,阿香毅然决然地做了个决定,趁还没有孩子,阿香要和正宏离婚。

当阿香说出这么一句话时,正宏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狂妄地大笑了起来:

“你脑子没病吧?日子过太好了是不是?还是在家看电视剧看傻了?离婚?你不想想你没有我你能活吗?出去你能活吗?你除了会吃会睡还会干什么?你这一把年纪了,出去找得了工作吗?谁敢请你个晦气货?居然敢跟我提离婚?有病了赶紧去医院看病去!”

阿香默默流着眼泪,走进房间里收拾好必要的衣服,把离婚协议书放在了桌面上,一声不吭地推门离开。正宏认为阿香只是使性子闹脾气,在阿香踏出屋子门前还故意说了几句特别难听的话,听得阿香心如刀割。

早知道曾经温软如玉的男子如今会变得如此刻薄尖酸,当初她情愿一直留在学校里当助教,也不愿回到这县城里。

但是如今,又能去哪里?能做什么?阿香拖着行李一路迷迷糊糊地往前走,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汽车客运站。阿香蜷缩在客运站的一个角落里,寒夜里的冷风吹得她直打哆嗦。阿香身上没有太多钱,并不想浪费一分一毫在住宿上,宁愿就坐在客运站等上一宿,赶上明天一早的第一班车,投奔在省城里的大学闺蜜。

坐在角落里,阿香仔细回想了这二十八年的人生。这生她养她的小县城,如今竟然变成了她最想要逃离的地方。这曾经最熟悉的人们和街道,竟然变成她最害怕想起的噩梦。如此地负气离开,也许,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脸面回来了。

在某一刻,阿香也曾怀疑,自己是不是太任性,太不孝。

天色渐露鱼肚白,长途客运站的人流逐渐多了起来。第一班车启动,这一次,阿香还是只身拖着行李离开,只是再也没有临行送别的母亲,再也没有一滴值得阿香留恋的眼泪。


在省城里,阿香找了一份最普通不过的文职工作,收入不高,但胜在不嫌弃阿香没有工作经验。由于多年未接触工作,阿香需要从头学起新知识。阿香操起读书时候的拼劲,每天加班加点地学习,一点一点地把业务实操锻炼起来。

由于收入不高,阿香只得在城中村里租上面积最小的房间。一整个房间比以前阿香在婚后住的卧室还要小。但是,哪怕房间面积不大,阿香依然精心地布置起来,让它更像一个温暖的小窝。住在这个小窝里,阿香竟然出奇地找到了归属感,不再担忧自己的身份低微,不再自卑自己的无能为力。

阿香的无故失踪很快就闹到了娘家人耳边。媳妇离家出走,娘家人丢光了脸,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来警告阿香赶紧回来向夫家道歉认错。可阿香就是不听,除了办完离婚手续,她不愿意再踏进县城半步。无论娘家人如何软磨硬泡,阿香依然铁了心不回家。

“阿香,你这么做很伤阿妈的心啊,你还有没有当这里是你家了?还是在外野惯了,连哪里是家都忘了?”阿妈在电话的另一头苦口婆心地劝着,电话的这一头,阿香早已泪流满面。

“阿妈,我在这里过得很开心,你不用担心。对我来说,家应该是个承载快乐、可以安心生活的地方,而不是布满郁结的场所。哪天小县若使我心安了,我会回来的。但在这之前,我会一直漂泊,去寻找一个使我心安的地方。”

“阿妈,你不用担心我没有了家,毕竟,吾心安之处,便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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