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刁钻的味觉许是被母亲用锅铲糖盐惯出来的。
灶台铁锅中翻滚着酸甜苦辣的菜品,一铲子下去,似是在胃底划出了一道幸福的伤疤,若要痊愈恐怕数不清要跑上多少个菜市场,耗掉多少瓶油盐酱醋;亦不知要经历多少次新碗旧碟的更替,高矮身形的轮回与变迁。
十岁的时候,我经过小吃部的门口,闻到一道菜,叫辣爆鱿鱼。
油味混杂着微微鲜香与辣气,从饭馆的窗缝中肆无忌惮的飘散到黄昏的街道上,行人驶着单车卷起那令人亢奋的菜香,天地间霎时便充满了海洋那静谧而野性的味道。
彼时我尚未能用锋利的语言去描绘那难以名状亦令人失魂的风味,便只得铭记“辣爆鱿鱼”四字,希望以此带给母亲和灶台一些复制的线索。
那晚也吃鱼,不过不是鱿鱼,是鲫鱼。厚重的白瓷汤碗中满是白色的汤汁,瓷碗的底部卧着三条小小的鲫鱼,碗面漂浮着棱角分明却不失精致的豆腐块,几叶香菜佯装随意的点缀其间,宛如午夜浩瀚海洋中的一叶叶肃默的孤舟,又似是联结鲫鱼和豆腐的浮沉不定的灵魂通道。
“妈,这鱿鱼汤不错。”我举起一支斑斑的铁勺,舀了一口汤,赞叹着。
“鲫鱼。”母亲没抬头,回了我一声。
“这鱿鱼肉也好吃。”我一边挑着鱼刺,一边说。
“鲫鱼。”母亲看了我一眼,重复。
“鱿鱼的香味儿都滋进豆腐里去了。”我傻里傻气的找着话茬,顺便夹起一块豆腐——其犹如一枚通了人性的果冻,入口嫩滑味鲜,细品轻软微弹。
母亲抬起头,看了看我的嘴角和白瓷汤碗的碗底,用力的说出两个字:
鲫鱼。
“妈,你吃过辣爆鱿鱼么?”
“吃过。”
“什么味儿?”
“辣味儿。”
“还有呢?”
“鱼味儿。”
“这样啊。”我摸了摸肚子,抚出满足饱嗝。
窗外斜阳徐落,夜色渐至。我在氤氲的空气与海洋的错觉中,昏昏欲睡,一不小心,竟在摇曳孤舟中睹到了海天相接处的繁星依稀。
离家不远便是菜市场,它不仅丰富了小城中形状各异的餐桌,亦为小城中所有的跑肚拉稀背了黑锅。市场没有天花板,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塑料布连绵不绝,似是倦怠的彩虹俯卧于大地静待雨季的来临。
母亲牵着我在市场中穿梭,宛如灵动的鲫鱼。泥土的芬芳,海产的咸腥,八角的炽烈,熟食的香浓幻化成一列满载美好意象、缓缓驶过的绿皮火车,亦或是一盘记录黑白画面的老旧电影胶片,它们一寸一寸,一帧一帧的自我鼻尖划过,令我对这熙攘的市场产生了莫名的肃穆,以及对“辣爆鱿鱼”难以抑制的妄想。
“你好,辣椒丝多少钱一斤?”母亲牵着我在香辛料的摊位前停下,毫不失礼询价。
摊主说了一个数字,很小。
“好,我需要这些。”母亲也说了一个数字,很大。
不多时,红色口袋中装满了鲜艳的辣椒丝,二者彼此映衬,夸张的红令卧于苍穹之下的塑料彩虹微微失色,我心生毫无来由的躁动与不安。
“你好,鱿鱼多少钱一斤?”母亲在市场唯一售卖鱿鱼的摊位前停下了脚步。
摊主说了一个数字,不小。
“好,我要这些。”母亲也说了一个数字,不大。
那些刺骨而沉重的冰碴和僵硬的鱿鱼被一股脑的放进了黑色的口袋中,高高扬起的秤杆和笔直垂下的秤砣构成了一种复杂的契合,抑或是无法明言的昂扬与失落;黑色与红色的口袋相互挤压,似是彼此晕了色,那红不如往昔鲜艳,那黑亦不及起初晦暗,我忙将二者分持于双手,垂于身体的左右,望以此行得稳当走得端正。然而坚持不多时,便难掩狂热,一路颠颠小跑,母亲微笑快步追着我,脑海中已然开始勾勒辣爆鱿鱼的种种奇巧烹调技法,不一而足。
缓化,改刀,烧水。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我站在厨房灶台的旁边,挺着鼻子,睁着双眼,紧盯着砧板上鱿鱼形状的变化,不由自主将其与存在于某个黄昏中的、模糊而香辣的线索进行比对,那种对于已知的敬畏和未知的希冀令我几近颤抖和癫狂,直到母亲让我递上辣椒丝之时,方才元神归位。
切成条的鱿鱼打了水焯仿佛被赋了灵性,逐渐卷曲起来;蒸腾的水汽夹杂着鱿鱼的鲜香盘旋上升,依稀现出了小吃部的海市蜃楼。铁锅中的热油吱吱吐泡,大把的辣椒丝放入后,厨房里弥漫起热泪的情愫。母亲挥舞着菜铲,划过一次便是温馨的刺目,不忍眨眼却不得不服从的幸福的烦恼。
不多时,辣爆鱿鱼出了锅,灶台熄了火。我端着那盘被辣椒丝与红油缠绕与浸润的辣爆鱿鱼,即便微微烫手亦不忍放松半分,小吃部的气味变得现实起来,我嗅了嗅那辣爆的香气,那是一种不差毫厘的具体。
母亲坐在我的对面,透过蒸腾的雾气微笑看着我和鱿鱼温婉而疲惫;米饭也格外的紧实,鱿鱼拌着剔透的米粒,宛如八月的黄昏赤脚踏过潮起时无人的沙滩般惬意。
那个黄昏是红色的——那是一种既非塑料袋、也非辣油的纯粹的红。
我消灭了鱿鱼,母亲说她喜欢这辣椒丝的味道,于是,她吃光了盘中的辣椒丝。
十九年后,我已成家。
我与妻子同母亲在那个人山人海的海岛上度过了一个温暖的春节。
一个明媚的上午,我们闲逛市集,偶然发现商贩的筐筐篓篓中盛放的竟是鲜活的鱿鱼。那段辣爆鱿鱼的时光被倏的勾起,我犹如中了巴普洛夫反射定律的诅咒,站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兀自流起了口水。
小贩问我买多少,我说了一个数字,挺大;
小贩接着报出价格,说了一个数字,市集挺乱,我没听清。
“你好,辣椒丝多少钱一斤?”我拎起袋子起身欲走,却又想起了什么转身追问。
“?”
他一脸错愕,犹如天外飞仙。
那个下午,我们走遍了那个小城大大小小的市场与商铺,那句“你好,辣椒丝……”换回的,除了一把剪刀和几颗完整的干辣椒,别无他物。
母亲用葱蒜和那几支辣椒爆了锅,那香辣之气已不足以迷了双眼,却轻易的令我失了心神。打开厨房的小窗,吹进的是夹带着微凉与咸腥的晚风,菜铲划过锅底,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个冷冻鱿鱼与海量辣椒丝彼此缠绕交叠的黄昏,开始酸楚并温馨的呈现。
那天,我们将那盘觊觎十九年的辣爆鱿鱼吃光,盘底铺满了微红的植物油及葱蒜,当然,还包括那几支干辣椒,母亲说这鱿鱼真是鲜嫩,可辣椒呢,就马马虎虎了。
我笑道,说许是少了辣椒丝的缘故吧!
入夜,窗外起了雨,淅淅沥沥,细微不绝,仿佛是思绪与时光的摩擦、对撞,繁而不乱。
辗转之时,我方才知晓,我刁钻的味觉定是被那年月惯出来的罢。
菜铲划过一次锅底便是幸福而动人的味道,伫立在锅边即为岁月里婉柔亦巍峨的丰碑。
你好,辣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