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一五年四月,知道尼泊尔发生大地震的消息后,我心里最想知道的事情就是:“在博卡拉的费瓦湖边上开餐馆的那对老夫妇……他们,都还好吗?”
像是纸蒙的窗户上戳开了个洞,一时间,我又看见了记忆中在尼泊尔的日子。走出加德满都那不及国内地方航空站大小的国际机场时,我的心紧了一下。“看来,在这里我们有场硬战要打。”口中却还没忘记和同伴赵调侃着。进入市区,满街无处不在的尘土,蛛网般狰狞地盘结在头顶上的光缆线团,更是印证了我的想法。傍晚,在泰米尔街头偶遇的小餐馆里,我们开始享用进入加都后的首次大餐。可是,廉价铁皮托盘里散沙样毫无粘性的咖哩米饭,凹凸不平铝制小碗里各种“bean”(豆子)熬制的混合浓汤,无不让我感到索然寡味——曾以为不断的旅行已使我变得坚强和粗粝,可以对最低限度的物质生活作出让步,没想到仍然无法调服自己的饮食习惯。
在各种咖哩面前,我的胃口始终打不开来。从尼泊尔开始,再到马来西亚,文莱,斯里兰卡,阿布扎比,伊朗,孟加拉国,面对当地人口中的咖哩美食,我做过无数尝试,几到了捏住鼻子强行进食的程度,可还是以失败告终。为了找到可以接受的食物,我在尼泊尔踟蹰良久,终于找到了“Thukpa”(尼式的清汤面),而第一个让我品尝到这道美味的,正是博卡拉费瓦湖边餐馆里的老先生。
那家店的铺面并不大,平时也就是一对年近六旬的老夫妇值守,两人分工格外明确:老先生是厨师,必须要在厨房里忙活,上菜招呼客人的工作就全交给了老太太。老太太眉目有南亚人的明显特点,却更多了几分白皙,想来年轻时必也是个美人。在博卡拉的四天,我们天天在他们家解决三餐,每次见到我们进店,老太太总会高兴迎过来。而她,也实在是活泼——送菜路过,看到我和赵在对她微笑,就会偷偷地对着我们吐舌头。老先生做菜甚是用心,Thukpa里配的鸡肉块像是美味的叉烧,在我和赵最喜欢喝的Lassi(尼式酸奶)里,添的也都是当地的黑蜂蜜。只因为我偶然间说出爱吃西红柿和土豆,老先生便每次都会在汤里多给我加上几块。不过,店里的生意实在是太好,他总是少有在饭厅里露面的时候。
老夫妇的儿子正在外地念大学,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突发奇想,居然把店里的Wifi密码设置成了“Password(密码)。”于是,这个别出心裁的小举动,便使得客人们索要密码时,和店主的对话显得吊诡不已。全部问答通常如下——
客:“Password,please!”(请说密码。)
主:“Password.”(密码。)
客:“Password?”(密码?)
主:“Password!”(密码!)
客:“Paaaaa……”
每次老太太说不清楚的时候,我都会主动帮忙解释。正是这个原因,让我们和他们亲近起来,很有了几分“自己人”的意思。某天,老先生终于也趁机钻出厨房来,主动站同我聊上了天。
“您做的菜啊,可真是这个……”,几句闲谈后,我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
“我也是奋斗了二十年,才有了这个餐馆的。可是,物价在不断上涨,博卡拉房子的租金越来越高。我们每天努力工作,却还是只能勉强付上房租和水电费。”听了这些,老先生依旧微笑,语气里却有了挥之不去的忧伤。
这就是尼泊尔,外界传言幸福指数最高的国家。当我礼貌性地对出租车的司机说:“欢迎某天你也到中国来!”时,他会直言不讳说:“不,绝不可能,因为我永远也赚不够到那里去的路费;当我对着一位老先生称赞他高超的厨艺时,对方却在难过浸透着毕生心血的手艺,远远不能够让自己免于衣食无忧的窘迫。想起头一天,我和赵多点了食物没法吃完,最后还打包带回酒店,偷偷地放在垃圾桶里扔掉,我心里不禁多了几分不安。
“如果有一天,还能够再来尼泊尔,我一定还来您的店里。”我喃喃地说。
“真的?什么时候?如果要来的话,就尽量在这五年里吧,否则我就要带着她回到乡下去了。把这当成了某种承诺,老先生眼睛一亮,认真地叮嘱说。待看清了我脸上的迟疑,不禁了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转身走回了厨房。
从头至尾,老太太都不太明白我们的交谈,只能在一旁不停转动眼睛,观察着我和老先生脸上的表情。等我转过头来,告诉她次日我和赵就要返回加德满都,并且离开尼泊尔的消息时,她鼻子轻轻地翕动,露出了难过的表情。“我会想念着你们,想念着这里所有的一切的。”急急说着,我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双臂——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自然形成了这样的习惯:离别之际,总是忍不住要去紧紧地拥抱那些万分难舍的人们。毕竟,尽管穿越千山万水前来,这一生,却也不过才只有这短短一次见面啊。
我的举动,教老太太感到很开心,忍不住又“扑噗”轻笑出了声。她就是那样,永远像是可爱的少女,既便年事已长,内心却还是纯真依旧。每个这样保持着灵魂轻盈的人身前,必定有着另一个为其肩扛生活风霜的人存在着吧。就着眼角余光,我偷偷地看了看厨房门口,只见老先生也正在望向我们的方向,满眼都是柔和的光彩。
“我正在博卡拉,在这里,有着难以形容的美好风景。”
重又回到桌边,思念突然降临心间,我静静地在微信上输出那样的话语。尽管只是寥寥数语,简短的一点知会,胸怀中却已尽如花团锦簇,开放出了密密匝匝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