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四是一个诗人。我五月份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圈子里小有盛名了。
有人呼他四哥,他答应得清脆;有人唤他四爷,他也面无惭色地欣然接受。我在他们一群诗人中,是个另类,因为我从未写过任何一首诗。之所以没有被踢出来,是我的独门绝技起了作用。
我素日里闲极无聊之时,喜欢用爬格子打发时间。加之恬不知耻地开了个公众号,遂每天都会发些新东西在上面。写的多了不免黔驴技穷,就喜欢拿身边的人开刀。赵二苏三王五张六,一个个被我铺排个干净。
四小姐虽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大傻子,但总也是个善良的人,秉笔实录之余尚能取舍得当,不该说的话断然是三缄其口。这样一来二去,就有人主动送上门,啥时候也把我写写呗。我嘴里应承着,心下却在寻思,这货有没有出彩之处。
其中要求最为强烈,几乎是天天报到的就数顾四了。
姐姐,我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你都不写,不是暴殄天物吗?
姐姐,你别看我年纪小,可是走南闯北见的世面比你前半生加起来都多。
姐姐,你不敢写是不是怕我魅力太大,抢了你的粉丝啊?
软硬兼施,恩威并用,我不胜其扰,终于答应给他作个传。
平心而论,不写顾四不是不能,而是不敢。据我所知,这厮自尊心强的要命,平时说话都是鼻孔朝天,谁也不放眼里。在群里说话,管你是耄耋老人,还是垂髫小儿,只要让他不爽,便不留情面地开撕。
我多数时候看见他都绕着道走,这下要太岁头上动土,可得先去买颗速效救心丸备着。真的,我特怕一不留神,戳到顾四的敏感点,被他问候祖上三代,然后一路追杀到长安闹个天翻地覆。
顾四跟人掐架的时候,一言不合就在群里发语音,通常是连珠炮的十几二十条。他说话语速很快,嘈嘈切切有种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我个人是很喜欢听的。经常把话筒贴着耳朵,把他的话反复听上几遍。不知为何,那清澈明快的声音,无端让我把他想象成那种像春天里一道闪电的明媚少年。
顾四系浙江金华人士,出生在一个叫兰溪的地方,也就是传说中黄大仙的故里。这是历史的渊源。如果再添加些现实的异象,就是他出生的1994作为世界电影史上一个难以逾越的高峰,一直被人津津乐道。
顾四最爱的《这个杀手不太冷》,恰好也跟他是同年。说到这里,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联想——顾四和这些电影的关系。
先说《肖申克的救赎》,我敢肯定,顾四绝对是那种笼子关不住的鸟儿,因为他身上有不一样的羽毛;顾四比阿甘聪明得多,但他没有阿甘那么务实,所以我不知道他从盒子里取出来的巧克力,会不会是他想要的。
反倒是《低俗小说》里光怪陆离、险象丛生、出人意表的剧情,跟我想象中顾四的生活比较贴近;而《燃情岁月》(其实我更喜欢《秋日传奇》这个译名)里颠倒众生的特里斯坦,那种因为听从内心的声音活成传奇的人,大概可以作为顾四的理想范本,不过千万别像他那样命犯天煞孤星。
十七岁之前的顾四,一定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马小军。青春的荷尔蒙在他的身体里呼啸涌动,他生活在永恒的夏天里。太阳总是有空伴随着他,阳光充足,明亮到让他眼前发黑。
遗憾的是,顾四没有遇到一个如米兰那般让他魂牵梦萦的人。要不然,也不至于活到二十二岁了,还是个忧伤的处男。
另外一个和马小军神似的地方在于,顾四坚持认为,人们之所以强迫年轻人读书并以光明的前途诱惑他们,仅仅是为了不让他们到街头闹事。所以,八年级的时候,顾四就背着书包离开了学校。
很多人不读书是因为脑子不好使,读不下去。顾四恰恰相反,他太聪明了,聪明到早早地看穿了一切,他不想把自己的天才浪费在学习那些注定要被忘掉的无用知识上面。于是,他选择了逃离,以一种毫不妥协和顺从的决绝方式。
从十三岁开始,顾四便可以骄傲地嘲笑那些即使意识到浪费青春依然无计可施的同龄人了。当然,他也必须为此买单。于是,一个少年开始了他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涯。
据顾四说,他在不足十年的时间里,到过中国的五十多座城市。当过苍蝇小馆的店小二,也做过五星级酒店的帮厨;当过影视公司的剪辑师,也做过万达商场的大堂经理;开过注册资本五十万的小公司,也当过睡街心公园长凳的流浪汉。
顾四跟我讲起这些的时候,我在一旁嗤嗤地笑,打趣他把自己生生活成了一部小说。他因为我的不屑颇为受伤。最后为了证实自己没有说谎,给我发来了自己当经理时西装革履的照片,还有公司的营业执照。
我尽管仍然持保留态度,但总算确信了自己的一点猜测——这是个有故事的人。
其实,我还在无意中做过另外一件伤害顾四的事情。有一回,他兴冲冲地把自拍发给我,估计是想我夸他帅得掉渣渣,结果我随口来了一句:这张照片符合我对傻逼的所有想象。
本是一句玩笑话,他却当了真。接连发了四五张不同角度不同场景的照片,有些恼怒地问我:你到底哪只眼睛看见我像傻逼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玩笑开大了,慌忙解释:这个傻逼不是普罗大众口中泛滥的傻逼,仅仅是我单纯就照片所作的评价,与你这个人本身无关。
他似乎对我的解释很不满意,反正为此耿耿于怀许久。有时候正说着话,忽然就有些愤愤然: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自己傻逼,也真得活久见啊。
换作别人,于这样一句跟白云一样飘忽的调侃,断然不会放心里,可顾四竟然那么严阵以待,这十足让我对他的认知刷新了一番。
虽然有时候,我也会做些离经叛道的事儿,说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可骨子里我还是个三观纯正德行优良的五好青年。故而对顾四这个早早脱离共产主义接班人团体的异类,始终只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并不能升起什么发自肺腑的同理心。
他就像一座迷宫,我每走进一间房子,都能看到绝然不同的风景,所以我根本分不清楚到底哪个是我的幻觉,哪个是真实的他。如他这种横看成岭侧成峰的人,我也很难对其形成固定的认知,从而把他塑造成血肉丰满立体感强的3D形象。
我只能像一个走在涨潮之后沙滩上的拾荒者,捡起那些我眼中所珍视的珠贝,而不管别人把它们视若何物。
顾四到底是否如他所说,读过的书不超过十本,我无法考证。但根据他平时所表露出的渊博和随意,他要是说自己曾破过万卷,也不会有人质疑的。
有时候看他信手拈来的诗,你真会嫉妒他是那种老天爷赏饭的人。我不能把他的诗截句出来,因为顾四的长处就是用三五行分开的句子,为你营造出一个圆融的小世界。他总是能在一百字之内构建出一片崭新天地,那片天地,你或许日日生活其中却浑然无觉,或者是心有所动而无法言说。
他也写小说,语言依旧是口语诗那般,很少刻意去锤炼字词,吸引人的照样是天马行空的想象。这些别人学不来的东西,我统称为天赋。就像我最初认识顾四的时候,心里总莫名涌起一股悲悯之情,一种类似伤仲永的心疼和惆怅。
他的才华有目共睹,而他对自己天分的挥霍每个人也都看在眼里。我曾很正经地跟他探讨过,如何经世致用,如何做一个符合主流价值观的人。甚至还为此不遗余力地献计献策:譬如,把看手机的时间腾挪出来十分之一花在读书上;譬如,把心安定下来,不要一直沉醉在青春期里不醒来;譬如,不要那么自以为是,偶尔也尝试倾听一下别人的想法。
我所做的一切自然都是徒劳无功。发消息,他总是秒回,微信群里任何时候@他,都会以光速出现。他还是在中国的大地上来回奔走,从昆明到福州,从福州到济南,从济南到南京,从南京到广州,无法使自己安定。他仍旧目中无人,听凭自己随心所欲地任性肆意,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据顾四说,他从来没有被爱情照耀过。他似乎深爱着他朋友圈里的每一个女人。他跟她们说话的开场白是——爱你,结束语是——爱你至死。他卖萌的时候,就跳起来给她们一千个么么哒;他装深沉的时候,就用一排三朵齐齐绽开的玫瑰花,堵住她们的嘴巴。这种遍及全宇宙的兼爱,总让我忍不住怀疑,他究竟有没有真的爱过某个女人。
我是见过顾四本人的。当白T恤烟灰色休闲裤的他出现在我跟前的时候,我收回了那句“看起来像傻逼”的鬼话。
他和师大校园里每个二十二岁的青年一样,有着一张青春逼人的面孔。若真要说一点不同,大概就是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渡边淳一式的颓废,又夹杂着盖茨比式的野心与热望。
然而,顾四终究还是个有温度的人。逛回民街的时候,他在一个卖梳子的摊位跟前流连许久。我走出好远了,又回头来寻他。刚好看见他趴在逼仄的三脚凳上,用一支出油都不甚利索的圆珠笔认真地写着他母亲的名字。
路过全盛斋的时候,他挑了一堆点心摆在柜台上,耐心地跟售货员叮嘱哪一份寄往哪里,哪一份地址上的多音字一定不要写错了。
我远远地看着他忙活的样子,心底柔软得像看见春天的一株樱桃树。他的头顶闪耀起一个英雄主义的光环。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顾四或许真如宝玉那般,赤白干净地真诚爱着身边的每一个女子。
顾四,姓某,名某某。一个诗人。一个单纯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