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宴》以后,再读伊斯梅尔·卡达莱的《三孔桥》,非常惊喜。
大古拉梅托的遭遇,惊心动魄。作为阿尔巴尼亚的流亡作家,伊斯梅尔·卡达莱用《错宴》这样的故事聚拢西方意识形态的注意力,可以理解。只是,我们看《错宴》——用宴请德国占领军头目的方式换取广场上那些就要成为德国人枪下冤魂的同胞的生命。德国人败走以后,宴请德国人成了大古拉梅托的污点,被审查、被刑讯逼供、被枪杀——这样的故事,我们读过的反右、文革亲历者声泪俱下的回忆,比之有过之无不及,所以,《错宴》固然让读者产生一种面对森森白骨的恐惧,但是,就艺术感染力而言,它甚至不如我先前读过的《谁带回了杜伦蒂娜?》
《三孔桥》,将我带入到比《谁带回了杜伦蒂娜》更高级的艺术享受中。
花城出版社出版的《三孔桥》,统共才140多页,且字很大,可是,它让我想起了意大利作家埃科的《玫瑰的名字》,都将一个古老的故事叙述得魅力十足,区别是,《玫瑰的名字》是鸿篇巨制,《三孔桥》是玲珑精品。通用在传说的基础上虚构一个如梦如幻的故事,因着伊斯梅尔·卡达莱的身份背景,人们往往会情不自禁地赋予《三孔桥》丰富的解读路径,那倒反而让这个短小的故事变得莫衷一是起来:伊斯梅尔·卡达莱想要借助这个古老的传说赋比兴什么?
我也承认,如伊斯梅尔·卡达莱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作家,是不会满足于翻新一个旧故事的。在无法揣测到作家究竟想要借一瓶旧酒消解什么样的新仇前,就让我浅薄地认为,伊斯梅尔·卡达莱只是想卖弄一下自己如入无人之境的写作技巧吧。
这个古老的故事其实很简单:小镇有一条叫乌亚那的河,两岸的人们想要过河,只有依靠渡船公司提供的一艘破船。造桥公司来到了小镇,要在河上造一座三孔桥,可以想象,渡船公司和造桥公司展开了搏杀,后者造桥前者毁桥,毁桥的渡船公司依据的是关于乌亚那河的古老传说。眼看传说将击败看得见的实惠,造桥公司殚精竭力,各种办法尝试后依然不果,他们决定用传说打败传说,让一个穷人用自己的肉身演绎一遍阿尔巴尼亚古老的“贝萨”中关于“墙葬”的传说,把自己灌注到混凝土桥梁中眼前换取一家人的温饱长远则让乌亚那河上从此有了一座三孔桥。
故事不复杂,是吧?但是,伊斯梅尔·卡达莱通过自己的叙述将这个故事变得极有魅力。
他让吉恩修士来做这个故事的叙述者,这位献身宗教的男人,因为只是修士,与尘世还有一时断不了的勾连,所以他的叙述,有着近在咫尺额烟火气,比如镇长要不要嫁出女儿换取小镇的安宁,比如对将自己葬入桥墩的穷人将死未死的过程的详尽叙述,真是既有此世难以为继的悲凉又有献身彼岸的崇高。至于若干年后吉恩修士走向身体已死眼睛依旧能够开合的桥墩里的他的补缀,我读着丝毫不觉得那是对客观世界的一种冒犯:怎么可能?一个人已经被灌注进了混泥土桥墩,他的眼睛还能开合?正是卡达莱给了吉恩修士能够超越时空的叙述宽度和广度,使得《三孔桥》的结尾特别意味深长:竣工以后的三孔桥,很长时间小镇居民依然依靠渡船而不是三孔桥,直到小镇上名声最坏的女人开风气之先冲破犹豫走上三孔桥以后,白色的三孔桥从此不再是小镇的风景,它还是小镇生活的必需品,你看那三孔桥,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至于伊斯梅尔·卡达莱的《三孔桥》剑指何处?我看不清楚,只是喜欢吉恩修士用其沉郁的叙述构筑起来的一本精致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