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思
读《鳄鱼街》(上)
文 / 思
一
我们先来看看库切的一篇文章中,关于布鲁诺·舒尔茨的艺术观:
“舒尔茨首先回忆他的神话学的童年,其中两个画面依然主宰着他的想像力:一辆挂灯笼的马车闪闪发光从黑暗的森林里驶出;一个父亲在黑暗中大踏步走着,给搂在怀中的孩子说着安慰话,但孩子听到的却全是黑夜的不祥召唤。第一个画面来源不详,第二个画面是来自歌德的叙事诗《魔王》,他八岁时母亲读这首诗给他听,他吓得灵魂深处发抖。”
“他说,这类画面都是在生命早期昭示给我们。它们构成‘精神的铁资本’。对艺术家而言,它们划出他的创造力的疆界:他余生的任务就是探索和解释和设法理解它们。童年之后我们没有发现什么新鲜事,我们只是一再回到原点,不断挣扎但没有结果。‘灵魂把自己打在里面的那个结,并不是一个你把两端一拉就解开的假结。相反,它收得更紧。’在与这个结的斗争中,产生了艺术。”
所以我们常常发现舒尔茨富于神话想象的作品,与孩童混沌未开的想象源泉十分亲密,那里有着亲爱、保护、交流和絮语,也有着观察、若即若离和逃离的恐惧……
“舒尔茨说,至于《肉桂色铺子》更深层的意义,一般来说,让作家太理性地分析自己的作品,并不是一个好政策。这就像要求演员扔掉面具:会毁掉那出戏。'在一部艺术作品中,那个把它与我们所有的关注联结起来的脐带还没切断,神秘性的血液仍在循环;血管的末端消失到茫茫黑夜里,然后从茫茫黑夜里回来,充满暗液。’”
我宁愿设想舒尔茨属神秘主义,文学大都为它预留了一个弹性空间,不管是泛自然的还是宗教的,似乎,也是它融合的一条生路……
然而,如果被要求作出解释,在《论裁缝的布娃娃》、巜春天》、巜梦想中的共和国》等作品里,似乎隐约可见他的艺术世界里某种原始的、生机论的世界观。
“根据这种世界观,物质持续地处于一种发酵与萌芽的状态。不存在死物质这回事,物质也不是维持一种固定的形式。‘现实呈现某些形状,仅仅是为了显露,如同一个笑话或一种游戏形式。一个人是人类,另一个人是一只蟑螂,但外形不能说明本质,而只是一个暂时扮演的角色,一层很快就会脱掉的皮……形式的变换是生命的本质。’正因此,他的作品不无蟑螂人、鸟人、螃蟹人的变形,他的世界才“弥漫着反讽气息”:“单独的个人存在的赤裸裸的事实含有一种反讽,一个骗局。”
“对这种世界观,舒尔茨不觉得他需要给出伦理正当性。《肉桂色铺子》尤其是在一个‘前道德’的深处运作的。‘艺术的作用是做一次深入无名中的调查。艺术家是一部机器,负责记录那个深层中的进展情况,价值形成于那个深层中。’然而,在个人层面上,他承认故事来自及表现‘我的生活,我的命运’,这命运的特征是‘深刻的孤独,与日常生活的东西隔绝’。”
“《现实的神话化》写于一年后的一九三六年,它以言简意赅的方式呈现舒尔茨对诗人的任务的思考,这种思考本身的运作是神秘的,而不是系统化的。舒尔茨说,对知识的追求在本质上是追求恢复一种本源的、统一的生存状态,这是一种曾经发生过某种跌入碎片化状态的状态。科学的目的是耐心地、有条理地、有诱惑力地寻求把碎片重新拼凑起来。诗歌寻求同样的目标,但其寻求是‘直觉的、推理的,在其过程中有很多大胆的缩略和近似值’。诗人——本人是一个从事神秘追求的神秘存在——在最基本的层面上工作,也即词语的层面。词语的内在生命在于‘使自己朝着千百种联结拉紧和绷紧,像传说中被切断的蛇,它的切片在黑暗中寻找彼此’。系统化思想就其本质而言,是把那条蛇的切片分开来检查它们;诗人却可以进入‘古老的含义’,诗人允许词语的切片再次在神话中找到它们的位置,而一切知识都是由那些神话构成的。”
由此,我们看见了舒尔茨在小说或散文作品里倾注了诗歌语言的不懈努力。他自成体系和标志,用翡翠般的文字呈现了另一番风采,小说散文熔一炉,转向了轻故事和情节的优雅范本。
二
新星出版社的《鳄鱼街》第二版包含了布鲁诺·舒尔茨的所有短篇故事,据说全世界读懂舒尔茨小说的不超过100个。
我们继续来看艾萨克·辛格对舒尔茨的艺术特色作的评价:“不容易把他归入哪个流派。他可以被称为超现实主义者,象征主义者,表现主义者,现代主义者……他有时候写得像卡夫卡,有时候像普鲁斯特,而且时常成功地达到他们没有达到过的深度。”关于这点,我稍有异议,后面再说。
胡续冬作为诗人,做过更亲切的贴肤的阅读描述:“我几乎感觉不到舒尔茨的行文中有相对于诗歌的异质性因素,他的叙述在我头脑中激活的密集的阅读兴奋点更接近于现代主义诗歌巅峰时期,强力型抒情文本对阅读感受力的施洗。”
余华作为小说家,作出同样的阅读感受:“与卡夫卡坚硬有力的风格不同,布鲁诺·舒尔茨的叙述有着旧桌布般的柔软,或者说他的作品里舒展着某些来自诗歌的灵活作品性,他善于捕捉那些可以不断延伸的甚至是捉摸不定的意象。”
他更在艺术手法上解剖其骨架:“布鲁诺·舒尔茨与卡夫卡一样,使自己的写作在几乎没有限度的自由里生存,在不断扩张的想象里建构起自己的房屋、街道、河流和人物,让自己的叙述永远大于现实。他们笔下的景色经常超越视线所及,达到他们内心的长度;而人物的命运像记忆一样悠久,生和死都无法测量。他们的作品就像他们失去了空间的民族,只能在时间的长河里随波逐流。于是我们读到了丰厚的历史,可是找不到明确的地点。”
是的,几乎每个阅读者都惊喜地发现,天哪,舒尔茨的文字简直是一幅幅流光溢彩,色彩斑斓,虚实交融的画面,仿佛全世界的音形色都汇聚在他的文字锦锻中。这些诗化的叙述,遥远的,奇幻的,流光满溢的场景仿佛随时能抓取一块作为宇宙的拼图。不知是空中花园落下来了,还是自己的意识已经随着作者漂浮起来,成了光与色的形状,即任意的形状——或许读到最后,他就消解了我们,像我们融入了宇宙元素的旋转一样。
舒尔茨某些词语的不俗搭配,完全是现代诗歌书写的手法,带来陌生感,预期的不可能却超越了的狂喜!他的作品语言是散文的诗,小说的诗,呓语的诗,神话的诗,他在抒情性的繁复文字里,达到了迄今任何一位作家无法抵达到的复杂的精确的本质。
比如“光线刺激得人心神恍惚,我们沉浸在假日那本漫漫长书中。”“饱含金色果浆的杏子躺在那个漫长的午后的果核上。”“空气的条带在无声中抖颤,地板上的方形光块沉沉地做着美梦,从白昼金色静脉深处升起手风琴的乐声。”“沐浴在温柔的金黄色中的行人,面对炫目的强光半眯着眼睛,好像里面浸满了蜂蜜。”………太多太多,不胜枚举。
在巜八月》的旖旎声色中,作者与母亲的一次漫步,经过街上的老宅子、广场角落避暑抛硬币的乞丐、药剂师诊所,又返回的一系列的印象,我们来看他是如何魔术般揉合那些光影声色的:
“那些成年累月被风打磨得十分光滑的老宅子,在与大气射线、回声和散落在透明的天空深处的五彩缤纷的颜色的记忆玩着诡谲的魔术。……越来越清晰地露出房屋的真容,露出造化赋予、生活从内部塑造出的形象。
一群聚集在广场角落躲避燃烧的热浪的乞丐正在围攻一堵断墙,周而复始地朝墙上投掷纽扣和硬币,好像要从金属圆盘上的星象里读出用刮痕和裂缝的线条构成的象形文字写成的真正秘密。
我们像日晷般拖着沉重的双脚迈向那片湮灭之地,步入神圣的虚无。当我们走过更多的房屋后,这条街渐渐失去庄重文雅的风采,仿佛回到家乡小村的游子一路上一件一件地解除盛装,当越来越接近故乡的时候,他又悄然变成了一个农夫。”
舒尔茨是靠画画营生的,大家都知道,画画益于诗歌的创作,或者说各种艺术方式的互通带来交叉性和丰富性的增殖,毫不怀疑,我们用另一种眼光打量和过滤世界的元素,再一次以另一种手法调动资源,会发现新鲜的领悟。
我们在舒尔茨作品任意一页都能发现精彩绝伦的构建风格,超现实主义绝非仅存在于马尔克斯,千万不要忘记舒尔茨,他在每一句话中播种下的神奇艳遇般的修辞与描述将带你走进一个脑洞大开的奇幻世界,那是一个被奇妙幻想构建的剧院。这位非常有才华且极其“任性”的作家,迤逦的幻境或是梦魇都由他说了算。下面奇幻故事的帷幕拉开,正在上演……
三
1
巜八月》属一篇童年回忆性文章,在姨妈阿佳沙家做客,舒尔茨对墙壁上古老的彩绘图案的深度联想,把几代人的记忆都镌刻进去了:
“在昏暗的过道里,墙壁上古老的彩绘图案已经霉烂,因年代久远而模糊不清。我们再次领略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股熟悉的味道蕴含着一种由那些图案中人物生命合成的奇妙而单纯的气息,积淀着他们种族的精华,他们血液的特质,以及他们命运的秘密。这一切日复一日悄然地与他们自己的隐秘的时间的流逝交织在一起。这扇古老而有灵性的门扉,这个母亲与子女进出的沉默的见证者,在它的幢幢暗影中,那些人物自由地穿行。此刻,它悄无声息地开启了,犹如一扇衣柜的门。我们踏进他们的生活。他们仿佛安坐在命运的阴影之中,没有丝毫抗拒之意,用他们最初固定下来的笨拙的姿态向我们诉说着某种秘密。我们的血液、命运,不也与他们息息相关吗?”
我们发现,舒尔茨对光影声色并非表面的浮光掠影,而是人钻入虚像光艳的事物内部,提取出了本质,不亚于一位哲学家的深刻思考。
十二岁刚刚有性征意识的露茜表妹,圆熟的埃米尔表哥和我被他逗引观看女体照片,初次性欲勃动的兴奋,是多尴尬又多难忘的经历!对表哥平淡面容和性情的刻画,又如何让人过目不忘!
“埃米尔表哥,他优雅昂贵的服饰上戴着一个外国生产的标志,他曾经去过那个国家。在历经岁月的风蚀之后,他苍白、松弛的脸看起来好像已经没有了轮廓,变成一面布满退色经纬般的裂纹的白墙,犹如一张陈旧的地图,那表情偶尔被对某种暴风骤雨般挥霍掉的生活的记忆搅动一下。”
“他让我站在他双膝之间,然后洗牌似的娴熟地在我眼前亮过几张照片,那好像是一沓扑克。他让我看赤身裸体的女人和男孩儿摆出的几种奇怪的姿势。我站在那里斜过身,用迷茫、空洞的目光盯着那些娇嫩的躯体,忽然间,一股像给空气带来了电荷般的亢奋的流体朝我汹涌而来,一道极为难受的激流哆嗦着穿过我的身体,同时一股恍然若悟的浪潮从心间骤然涌过。但是,此刻,埃米尔柔软漂亮的胡须下那诡秘的微笑,太阳穴上跳动的青筋暴露出的欲望的萌芽,在脸上稍事逗留,让他的表情显得高度专注的紧张——所有这一切转瞬即逝,他的脸逐渐变得漠然和茫然,最后连这张脸也慢慢消失了。”
2
在巜圣显》里,父亲这个人物开始闪光,开始出现那种游离在现实与虚幻、疯狂与理智、激情与平静之间的感觉,这个精灵般的人物,是全书生命力、创造力的核心,由此衍生出种种作者与父亲“共谋”的这本书的所有理论、奇思、非同寻常的激情。
《圣显》里,父亲开始出现精神分裂的迹象,他身上多个角色不能调和,他既是造物主,是上帝,也是被上帝造物主命令、左右和差遣的人。在理性还尚存时,在矛盾中,他做出了极其艰辛的反抗,但一种莫名力量,即(圣显的力量)命令、威胁并强制他顺从,他嘶吼、狂怒、诅咒,希望能成为驾驭自己的上帝,但他失败了:人的理性区域一小块一小块后退,像剥落的花瓣,直至被疯癫完全降服,父亲一日一日枯萎,一寸一寸失去退守——作为人类集体一员的关系。
这是一篇关于疯癫的心理演变的文章,用文学绝妙的形象性呈现,作者带着自责、深情、不无悲伤的情绪叙述着回忆中的父亲,以及他缓慢的病态变化令家人如何习以为常——那一寸一寸走向边缘化的父亲啊。与其说家人不再关注和关心父亲,不如说是绝望的预期,让我们一天天冷淡、冷漠、麻木,犹如时、分、秒轻而易举滑过日子的平常而不自知。而心理上选择放弃后,我们也就慢慢心如枯槁吧,唯一能握住的,是手中那一丝实用的薄凉。
我们注意到父亲发病前的异样变化:足不出户,在不同房间的某个高空地带痴迷地干着形形色色的修理小活儿。把耳朵贴到地板的一条裂缝上聆听。对动物有一种如痴如醉的激情,开始孵鸟蚕。父亲发病的过程表现为:开始暴怒抵抗,然后与上帝达成了妥协,变得温和安静,直至无声枯萎、凋谢。
对那个想象出的上帝,父亲开始亦友亦敌地对峙,然后全然被祂降服:
“我听到在这些预言般的长篇演说的间歇里传来父亲的声音。我听到窗户在那两片肿胀的嘴唇发出的强有力的咆哮声中动荡摇晃,与内脏的爆炸声、恸哭声以及父亲发出的威胁声混在一起。有时这声音骤然降低,变成温和的呢喃,好像夜间烟囱里的风传出的呜鸣。接着,在哭泣和诅咒夹杂的暴风雨中,一声滚雷般的巨响传来。忽然,随着一声黑暗的哈欠,窗户打开了,一片黑暗径直飘进房间。在电光骤然一闪间,我看到了父亲。
……父亲开始在我们眼前慢慢地枯萎、凋谢。他在那几只大枕头中间佝偻着脊背,灰发凌乱地连根竖起,嘴里独自喃喃低语,完全沉醉在某种复杂隐秘的个人事务中。他的人格似乎分裂成众多互相抵触和吵闹不休的自我。他与自己大声争辩,激烈狂热地说服着、恳请着、乞求着。他又像在主持一个利益请求迥异的众多党派参加的会议,试图竭尽全力、执意调和他们的各种观点。可是,每次,这些人声鼎沸的会议都演变成诅咒、恶骂、诬蔑和羞辱,期间,各种激烈的争吵声此起彼伏。
接着出现了一段平静期,一段心灵的平静期,一段幸福的精神宁静期。巨大的分类账本(他们家经营布匹店)再次摊在床上、桌子上、地板上,在那盏灯照出的光线里,一种近乎僧侣般的心平气静的氛围笼罩在洁白的床铺之上,笼罩在父亲低伏的灰暗的脑袋之上。大约从那时起,我们就注意到父亲开始一天一天地萎缩,像一枚留在硬壳里的坚果仁,在逐渐干枯。
他从衣柜里现身,浑身覆满灰尘和蛛丝。他的眼睛空空洞洞,脑子里还琢磨着只有自己知道、让他全神贯注的复杂问题。
我们对父亲日渐沉溺其中的这些怪癖再也不上心了。他几乎完全摆脱了肉体的需要,可以接连几个星期不进任何营养,每天都深深地沉浸在匪夷所思、离奇复杂的活动中。他对我们的劝告和恳求只是用内心支离破碎的自言自语应付一下,外面世界的任何东西对他都产生不了丝毫扰动。他始终如一地全神贯注着,病态地兴奋着,干枯的脸上带着几丝红晕。
我们开始对他毫无伤害的存在、对他轻轻的喃喃自语以及孩子般忘我的唧唧喳喳习以为常,那声音听起来仿佛从我们这个时代最边缘的某个地方发出。
渐渐,类似的消失也不再让我们产生任何印象,我们又习以为常了,等过了很多天后,父亲再次现身,整个人似乎缩了好几寸,瘦了很多圈儿,我们也不再想这事儿了。我们不再把他看做我们中的一员,他遥远得仿佛已经不是人类,不再真实。他一节一节地、自觉地从我们当中脱身而去,一点一点地摆脱了与人类集体联系的纽带。
他那仅剩一副小小肉体的皮囊和荒谬绝伦的怪癖,有朝一日也终会消失,就像那堆归置在墙角的灰色垃圾,等待阿德拉转移到专门的存放处。”
3
《鸟》是短篇小说中的杰出名篇。下面一段应重点划线,是关于对父亲幻想世界的价值肯定,可能也是整本书借父亲反对流俗庸见的初衷——这本书的主题。阿德拉和我们家人是父亲的反方,象征现实世界驱逐幻想世界的破坏性力量。
“孵鸟事件是我父亲发起的最后一场绚烂而辉煌的奇思妙想的反攻。父亲,那个不可救药的即兴诗人,那个异想天开的剑术大师,借此对那个荒凉而空虚的冬天构筑起的战壕和防御工事进行了反击。直到今天,我才理解了那个孤独的英雄,他独自发起一场战争,试图反击正在扼杀这个城市的无际的、本质的乏味。在孤立无援得不到我们认可的情况下,那个最匪夷所思的家伙捍卫着正在失落的诗意理想。他犹如一个幻象纷呈的作坊,把无所事事的空虚时辰的陈皮烂糠灌进蠕动器,让它们在东方调料特有的缤纷色彩和芳香中再次盛放出鲜花。”
4
在《论裁缝的布娃娃》里,有一段关于布店伙计、两个女裁缝、及家人劳累一天后聚餐的细节:
“我们再次齐聚桌边,伙计们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他们的谈话内容顷刻间勾勒出一个完整、成熟的白昼,一个黯淡空洞的星期二,看不见传统、没有面目的一天。可是,当并排放着两条首尾交错像十二宫图标的大冻鱼的碟盘出现在桌子上时,我们才从它们身上辨认出这一天的徽标,那个无名星期二的徽标。我们很快就把它平分了,感谢这一天终于获得了某种身份。”
仿佛,人们共同劳动着,承受着,生活着,沉默着,领取平凡的回报,接受生活的单薄的馈赠,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继续生活下去的沉默,早已超出了简单的“悲喜”二字所能涵盖的诠释,然后,生活衍生出了必须生活下去的内心律令,及附带出主动进入的意义。
父亲认为“没有什么死寂的物质,生命的寂灭不过是一种伪装,其后潜藏着尚未知晓的生命形式。这些生命形式的种类浩瀚无涯,其间的微妙差异又无穷无尽。造物主掌握着关键而又妙趣横生的创造谱系。他正是凭借这些谱系创造出形形色色的物种,这些物种又通过自身机制不断繁衍更新。没有人知道这些谱系有朝一日是否会被刷新、重构。不过,这样的重构毫无必要,因为纵然这些经典的创造手段终将证明不会永远普适,但还可以动用非法的手段,而异教和违法手段是取之不竭的。”这里,父亲似乎主张打破一切旧体系的创造。
物质被人类创造、被束缚于艺术家赋予形式的可怜的哀哭,不正像肉身与生活囚禁我们的悲哀?不正是理想的自由世界的反衬?正所谓现实越现实和逼仄,文学越想象。在观看艺术作品时,我们感同身受于这种狭窄空间和力量的挤压,因而深深共鸣,深深啜泣,转而获得安慰力量而喜极而泣:这同一命运的安排,这个参照,让我们清清楚看见自己的形象,这种被抛在这个荒诞世界的渺小、悲壮与凄凉,我们找到同类与友伴,这个友伴是艺术里从现实世界无数友伴中抽取的典型,因而我们能在与人之间达成理解与和解,我们理解同类的弱小与伟大,就像理解我们自己,因共同命运之声的全人类,就这样绑在了一起……我们找到了共性,即使那些不可思议的特性,也允许如我们自己一样有存在的理由……由此,允许多样化并存,我们可探索人的精神领域的无限性……
物质的有限性,会毁坏、磨损、折旧和被记忆遗忘,而想象的创造物的生命却是永生的。父亲对现实物质世界的有限性的失望,转而用想象创造他的理想物,这里,作者是认同想象创造的价值的。父亲在巜论裁缝的布娃娃》里,例举鲜花盛衰的过程,还道出了想象挽留易逝物的正当性,即创造艺术作品的价值。女仆阿德拉充当绝对反对艺术的角色,两个女裁缝因恐惧而加以拒绝,她们是半信半疑的模棱两可、不置可否和暧昧不清。
5
《小猎人》里,一只小狗引出作者与它互通生命秘密的故事和认识,这得需要人多么放低姿态,与它合二为一的谦卑啊,这里面有人兽混沌未分的原始秘密,也有我作为人的区别的思考,这是多么完整而完美的呢!好的艺术作品必是弥合人为分裂的界限与偏见,让我们得到整全、完善的呵护。
“那个生命最核心的秘密,浓缩成这个简单、敏捷、玩具般的生命形式(小狗),展示给我那永不满足的好奇心。拥有那个像我们一样的生命片断、那颗永恒的神秘核粒是多么有意思啊,它用新颖有趣的形式,以其极端的奇异性,以其生命火花出其不意的变化,呈现给我们人类,在我心中激起无限的好奇心。我心里仍然对所谓生命永恒性的显现怀着向往之情,充满了一种类似顿悟的温柔可爱的好奇心。”
“在这只狗的灵魂中,憎恶感还不会存驻得那么持久有力。刚刚被唤醒的对生活的愉悦感把一切感觉都化作一场巨大的玩笑和欢乐。”从小狗被人类驯服的顺从,它在探究新奇里获得了快乐,最后小狗又获得了戏仿本身的快乐,似乎人还远远达不到这个境界,不是吗?这是对人的讽刺吗?
6
在巜潘神》里,我与潘神的唯一一次相遇, 写得很棒,有某种神秘感,小孩子由此获得进入他成年后仍延续的、对神秘之物永葆的敬畏和好奇心。这篇写得童趣而神秘,仿佛由此衍生出了一个个后来的舒尔茨。
7
巜查尔斯叔叔》写一个受隐秘良心自我谴责的人,由于纵欲孟浪,在夜深人阑时,在苏醒的孤独时,在镜子前穿衣打扮时,那一览无余的心理和动作细节,他越来越坍塌的内心世界。
“年过三十后,他的身体开始发福。全身脂肪不断膨胀,备受纵欲的折磨,但生命的汁液仍在流动,现在似乎正默默地缓缓地塑造着身体未来的宿命。
查尔斯以一种无思无绪、植物般的痴呆状态坐着的时候,完全听任循环代谢系统自行运转,任由先天的体液在身体深处脉动,在分泌着汗液的体内构造着神秘而尚未成形的宿命,犹如某种令人恐怖的发育,在朝一种不可知的方向推进。他并不害怕这个,因为他已经感觉到那种即将来临、不可测知而又气势磅礴的东西了,而且他在一种奇异的融合状态下毫不防范地与之同生共长,早已在听天由命的敬畏感中变得麻木,在这种宏大的勃勃生机中看到了未来的自我,那些不可思议的肿瘤在他的观照中逐渐成熟。这时,他微微眯起一只眼睛向外望去,目光似乎在投向另一个维度的空间。
他打开自己的抽屉,那感觉就像一个小偷,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尖挪动着,生怕惊扰起什么喧哗和过分的回音,这些声音似乎在焦灼不安地等待时机,哪怕最轻微的搅动都会将它们引爆。
最后,他从梳妆台那儿蹑手蹑脚地走到壁柜前,一件又一件地找出自己需要的东西,在家具中间穿戴好,这些家具默默地容忍着他的一举一动。终于就绪后,他站在那里,手里捏着帽子,感觉极为尴尬,甚至在这最后关头,他都找不出一个词来消除那种充满敌意的沉默。接着,他缓慢地,顺从地,耷拉着脑袋向门口走去,这时另外一个人,一个永远背过身子的人,以相同的步履,朝相反方向走进那面镜子的深处,穿过重重并不存在的空空荡荡的房间。”
我们看到纵欲无度的查尔斯叔叔夜半归家,有一种对自己的厌恶和恐惧,然而又战战兢兢、厚颜无耻,日复一日重复着做自己厌恶的那个人。
8
《肉桂色铺子》先写父亲越来越不可理喻的世界,甚至猫族类也不屑观瞻。父亲开始出现幻听和幻觉,母亲想转移父亲的精神,于是一家人上剧院观戏,巨大的银幕给了我魔幻的感觉,因父亲的钱包遗落在家,我回家去取,想溜去肉桂色铺子买略有印象的神秘书籍。我独自穿过街道的迷乱印象,所见所闻,肉桂色铺子里的什物,和老板给我的印象,夹杂对启蒙美术老师的温馨回忆,因回忆跳入,真真幻幻,想象与现实交织,这篇小说像乱了时空,关于记忆从众多浩瀚素材的筛选、抽取和重现的谜语,作者为它作了精妙、形象化的表述:
“时间在没精打采的絮叨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时光的流逝并不均匀,仿佛在推移的几个小时里打了好多小结,然后又在某个地方吞掉几段空闲。我们这伙人未经任何过渡就发现自己全都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了。”
我们来看看父亲如何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又小心翼翼相信并守护着他那个怪异世界的:
“他的嗅觉和听觉敏锐得异乎寻常,从紧张、沉默的表情看得出,他借助这两种感觉媒介仍然与耗子洞、烟囱口、黑暗的角落、地板下面落满灰尘的空间……这些看不见的世界,保持着永恒的接触。他是一个对飒飒的风声、黑夜的吱吱嘎嘎声以及地板上秘密的咬啮生涯警觉而细心的观察家,也是对上述事物无时无刻不在窥探的共谋者。他如此迷恋地沉浸其中,完全融化进一个外人难以企及的领域,他甚至都不想跟我们谈论那个领域。
每当那个看不见的世界显得过于荒诞的时候,他总是轻轻地扣击着手指,独自轻声发笑。接着,他会跟我们的那只猫心领神会地交换一下眼色。对那些神秘事物同样谙熟的猫会抬起它世故冷漠的条纹脸,合上向下倾斜的眼睑,表情漠然而倦怠。
有时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正在进餐之际,父亲突然把刀叉放在一边,脖子上还系着餐巾,然后像猫似的从桌边站起,踮着脚尖来到邻居的门口,小心翼翼地透过钥匙的锁孔向里窥探。接着,他带着腼腆的微笑尴尬地回到桌边,嘴里含含糊糊、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跟那个让自己迷恋不已的内心独白共鸣着。”
《肉桂色铺子》有关城市的意象纷呈。年少的视角印象,巡礼般途径的街道,给予想象放飞的学校,在雪地上行动的老马,昏暗建筑的迷宫,铺展无形的曲巷,在舒尔茨的笔下,中欧一座非常特色的城市如一张古旧地图延伸铺展,营造出一些无数的开路和闭合的迷宫。作为回忆的一部分,暗沉在头脑中最为深层褶皱中,过滤的都是实在生活的事物,呈现在文字载体上的已然是意象的点缀和如花般的开放,还有无穷无尽的来自生命原点焕发出来的感慨,那是源自无限生命体验的各种触觉,嗅觉等等的集合。
我神思游离中,后来无意间闯入了校长的私宅,似乎看见他的小女儿,她会抬起眼睛——乌黑、神秘、安详的眼睛望着我,没人能经受得住这双眼睛的凝视。双方都有天真、纯洁、无暇的童心,两小无猜,美丽又美好,不必要苛责,感觉这篇文章是怀念美、祭奠美和召唤美的。因为“只有在那年那个难得的夜晚,人们才会油然而生各种愉悦的念头和灵感,有一种被神圣的诗的手指抚摸的感觉。”
9
巜鳄鱼街》对这条街的性质作了描述,并例举,对定制服装店里猥琐的男店员、古玩店里勾引客人的女店员,以及对鳄鱼街道路、妓女、市民等作了以下描述:
对鳄鱼街交通状况和交通工具的描述:
马车:“在那个到处是虚假和空洞姿态的地方,不会有人把太多的心思用在一辆马车的确切行驶目标上,乘客们轻率地把自己交给这种没有固定路线的运载工具。轻率是这里无处不在的特征。”说明市民生活毫无目的、毫无规划,导致混乱和盲目,没有自我主导的控制,随时会被一阵风刮得东倒西歪。
有几辆破败的有轨客车:“这几辆客车让市议员们的雄心得到极大满足。”说明有轨电车是官方获取自信虚荣的的勉力投放。
最奇怪的是鳄鱼街的铁路系统了:“谁也说不准火车到底来不来,或者如果来了会停靠在哪里。于是,人们只好分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候车,永远无法对火车究竟停在哪里取得一致意见。一群黑黢黢、静悄悄的人影站在勉强能看见的铁轨旁边,长时间地等候,总是带着焦急张望的表情。只能看到脸的侧面,像一排剪纸人像。黑市买卖火车票和无处不在的行贿成了我们这个城市颇具特色的祸害。”说明市民生活被市府混乱不堪的规划所左右,被动而无奈。
“居民们在谈论交通状况时都显得扬扬得意和心领神会。黯然、冷漠的人们对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觉得很尴尬,渴望有朝一日住到大都会去。同时,尽管他们看上去忙忙碌碌,似乎颇有目标感,给人的印象仍然是在单调和漫无目标地四处游逛,不过是一列列无精打采的木偶。整个场面弥漫着一种奇怪而猥琐的气氛。人群懒洋洋地涌过去,慢腾腾、乱糟糟地走过来,说来奇怪,你看到的他们全是模模糊糊,绝不会清清楚楚、轮廓分明。
对鳄鱼街的妓女们的描述,及市民对他们放纵宽容的态度:
“她们甚至可能就是理发师和酒店乐队领班的妻子,迈着轻盈、贪婪的步子往前走去,被邪恶、腐败的生活玷污过的脸庞留下这样那样的瑕疵。她们的眼睛总是恶狠狠地、暧昧地斜视着,要不干脆就是豁嘴唇或者缺了鼻尖。”
这是不是我们极其熟悉的一条街呢?巜鳄鱼街》最后几段有作者谨慎判断一条街区生活的提醒。这个故事里面数次提到“模仿”二字,鳄鱼街不是一条街,它是我们星球的千千万条街,它们是那么雷同,鳄鱼街切切实实是你我“承受着悲哀和被动”的一条街。
鳄鱼街的整个轻浮放荡、混乱不堪、虚假而盲目的猥琐印象不过是游客浮光掠影的观感,它其实揭示出一种更深刻的存在内涵,我们不得不谨慎向里窥视:一个城市一条街区的生活形成因素,有历史的渊源,有不断积累和汇入的新的细流因素,时刻变化,才形成今天我们所见,这些元素庞大而错综,复杂得文字难以跟进。一座城区也有激情有亲爱有欢笑有野心有算计……有悲哀有屈服有妥协有眼泪……这种复杂和多层次,各种情感的相互搅扰,常常让语言表述感觉乏力。
从“宏观”视野来看,一座城一条街不过是容纳众多遮遮掩掩、纷纷呈呈、左冲右突的欲望,互为利害关系或/ 和共赢关系的拥挤的大容器罢了!由先前对污浊混乱的鳄鱼街的厌恶和批判,从稍嫌睥睨的视野,作者舒尔茨最后站在了一个作家“理解悲悯审慎”的角度,再一次作出了共生共存及共同承担责任的惦量。他提供了两种视角,后一种不是前一种的消解,而是不好简单评判生活的复杂性的加强,如他作结的最后两段:
“我们的憧憬不过是一幕虚幻,那些房屋和工作人员可疑的外表全是伪装,衣服是真的衣服,那个男店员并无别有用心的动机。鳄鱼街上女人堕落的尺度尚属适度,她们被密密层层的道德偏见和日常陈腐的清规戒律闷得透不过气来。在这个充满庸才的城市里,人性本能的张扬不知从何说起,更不要说激起黑暗和异常的激情了。
鳄鱼街是我们这个城市对现代化和大都会腐败现象的一种迁就。显然,我们能提供的东西不会比一张纸的复制品、一张从去年的碎报纸上剪下来的拼帖画片更佳。”
读到结尾,我也感觉欣喜,如果看前面,几乎只是一个人对某条街的偏见,可是,最后几段却来了个大翻转,把之前狭隘的主观判断抛在更深邃的思考之中,使这篇小说显得高大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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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蟑螂》里,作者隐隐约约透露了父亲沉入幻想世界的因由,当然像是孩子般的猜测,我不会把它轻易纳入绝对的因果链条,人啊,似乎比这种某个事实的抽样提取复杂得多:
“我想,母亲从来就没有爱过他。父亲既然从来没有在任何女人的心中扎下根,他就不可能与任何现实打成一片,所以他不得不永远漂浮在生活的边缘,生活在亦真亦幻的领域和存在的边界。他甚至都未能像一个诚实的平民那样死去,有关他的一切总是那么古怪和可疑。”
母亲认为,已逝的父亲化身蟑螂回来找她,是不是因为一直内心不安呢?通常,另一方死亡,我们无法直视内心的亏欠感觉与恐惧,追究对错已于事无补,何况,男女之间,爱与不爱不是道德范畴,我们选择遗忘,否则,这几乎是一个让我们无法继续生活下去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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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里,狂风肆虐的描写很有魔幻性,而作者也承认不知是真有其风,还是一场虚构,包括个子娇小的姨妈骂骂咧咧,直至消失在一片虚无中,都像幻影般的存在…… “魔术师”舒尔茨再一次成功把我们带入另一重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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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之夜》里长长大段的夏季音形色描绘,感官的体验糅合更多想象的色彩,用文字写出来再次重现,感觉非常奇妙,你感觉,自己的感官重新活过一次,文字的魔力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呢?
“各种声音在新鲜的天空下清脆地轻轻颤动着,像来到某间焕然一新的空屋,人们怀着奇异的感觉,调试出新的回音,然后忍不住好奇地咬一点这声音,那感觉就像在某个凉爽、清冷的早晨,在某个外出旅游的前夜,咬一口还热乎乎的新鲜的葡萄干面包。”好吧,多么“霸道”的舒尔茨,你说声音可以咬就可以咬吧!等等,这不是我们常说的“通感”吗?
盛夏之夜里,父亲的担忧店铺里贮存的布料,他心爱的五颜六色的色彩之国被席卷,内心隐忧,于是接下来对夏夜的描述也变得极其可怖,到处潜伏着鬼魅魍魉的破坏力量:
“父亲常常在这些堆放着秋天货物的宝藏中间走来走去,镇压和抑制着布料的乌合之众正在崛起的力量。那是盛季的力量。他想让这些储存起来的五颜六色尽可能长久地保持原封不动。他担心打碎那个秋天铁一般的储备,把它变成现金。然而,与此同时,他清楚地感觉到,很快,一场秋风即将到来,一场横扫一切的秋风将刮进那些橱柜,这些东西将溃败而退。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抑制得住这股洪流,颜色的洪流将把整个城市淹没。”
由于父亲担心自己的“布料店铺”即“他的秋天色彩”被人袭卷,与街头人群发生了一次似有若无的对抗,父亲在店铺与客人的“辉煌战斗”,这节写得虚虚幻幻,正好应和了一个精神异常者常常出现的幻觉、幻听……突发奇想,父亲是否因母亲从未爱过他,而转移向女仆阿德拉的依赖与眷念,甚至包括情欲的幻想色彩?
后来,父亲在幻想中的神父的光临中安静下来,他们的态度是缄默的,但眼神暗含嘲讽。然后,他看见他们穿着长袍,消失在盛季之夜的旷野,他那巨大远古的“飞鸟巨阵”盘旋在夜空,在《鸟》中被女仆阿德拉驱赶的鸟儿回来了,父亲喜极而泣。又突然乱石当空,他心爱的鸟族们被人们砸得纷纷坠落在地。
最后几段,或许暗含着作者对父亲这个“艺术冒险幻想家”的评论,以及自己和所有艺术家的评论。或许,作者对艺术有时也持悲观态度,这篇巜盛季之夜》中,街上投石砸鸟的市民代表对“艺术专制幻想”的反对力量,代表现实,而神父的中间态度也值得注意,神父是介于俗世飞于天堂的精神向导,但即便他们,也缄默着不对(父亲的艺术态度)发表评论,甚而表现出隐约的嘲讽,这个神父代表艺术家被打击时,痛苦怀疑自己和不太自信的一面吗?一地散落、毫无价值的羽毛更见证了这场“辉煌的虚无”,而飞鸟的隐喻也正象征艺术是与人类远古遥通的暗衢,但作家借父亲悲剧的生命,似乎说明:艺术仿佛绮梦一场,有时一些艺术家最后也只能与孤独和空虚拥抱、和解,或者,像父亲一样疯癫和消亡……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