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说自己没去过北方,事实上并不是的。母亲说,在我三岁的时候,她和爸爸带着我,一起去山东打工。每当谈起这个话题,母亲会说我的事情,比如在硬座火车上大肆哭闹叨扰其他乘客,在火车站外广场差点被陌生人牵走,在家具厂老板店里毫无顾忌地高歌“……坐船头哦……”等;又会说后悔没带上哥哥一起去,让那时才五岁的他,跟着两个手脚都不灵便的老人留在老家干农活;也会说那次外出是我们家打工生涯里仅有的赚钱之行。
对去山东打工这件事,母亲的心情是复杂的,哥哥是觉得颇为遗憾的,我则是完全没有概念了的。哥哥说,他对于那一年的记忆:最深刻的画面是,阿太和阿部分坐大门槛两侧石墩上,笑眯眯地看着小小的他在门前晒谷场上翻谷子;最深刻的事件是,某天下午,晴朗的天忽然乌云密布,点点雨滴打在身上,眼看着晒了几天的谷子就要被淋湿了,正当三人急得要哭的时候,一伙刚放学路过我家门口的小学生,七手八脚地帮忙收好了谷子。在我看来,这景象并不像是两个年逾半百的老人带留守的五岁儿童,倒像是懂事的农村小孩独立照顾两位行动不便的老人。
生活在上升阶段时,人很少去想着是否有最高点,只会红红火火地过着日子,对未来充满希望;生活在下行阶段时,人就容易忧惧万分,时时害怕明天会比今天更为苦痛,时时盼着此刻是最低点就好了。只有在后来回顾时,才发现,去山东打工归来的那一年,是我们家生活的最高点,因为随后没几年,阿太和阿部相继患病卧床,脑袋痴呆,吃喝拉撒无法自理;哥哥和我都已经上小学,每年需要交高昂学费;父亲独自外出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家月余,年年收获空空如也;母亲在家耕田种地,靠着卖稻谷棉花等,换来日常生活费用,偏偏那时农作物产量又少、售价又低。
两个卧病在床的老人,给家里蒙上了阴影,母亲总是脸色凝重,忧心忡忡,忙里忙外的,没有一丝空闲,我和哥哥也小心翼翼地,生怕不小心犯错,惹来母亲一顿训斥,少有开心的时候。尤其是在病人又把屎尿屙在床上时,母亲忍受着弥漫的恶臭,处理污物,无论冬夏洗着好像永远也洗不完的床单被套,我想不通为什么生活非得这么苦。
待到两位老人都离开了人世,原以为我们家会迎来新的转机,谁料想是继续往下的转机——父亲摔成高位截瘫,让本来勉强糊口的家庭,变成债台高筑的家庭。父亲瘫痪的第二年,仍旧是全身无法动弹,全身疼痛,吃喝拉撒、刷牙洗脸、翻身洗澡,一切全靠母亲。那时我十二岁,在镇上上学,每个周末回家;哥哥辍学,去了县城里,做了修理工学徒,据说那几年也是他人生中最凄惨的岁月。
即使在那样灰暗的日子里,母亲也没有掉过眼泪,至少在我面前从没有过,或许她早已在四处借钱的时候、在医院提心吊胆的时候、在田间地头停下休息的时候,把需要流泪的情绪独自宣泄好了吧。某个周末晚上,我也病了,严重发烧,全身无力地躺在床上。村里的赤脚医生过来瞧完爸爸,在给我挂完吊瓶后,开了些药,就回去了。迷迷糊糊中,我只记得昏黄的白炽灯光下,母亲呆坐在房间中间,这边的床上躺着瘫痪的父亲,那边的床上躺着生病的我,好像在叹气,又好像在沉思。
我从来没问过母亲,是什么让她一直忍耐着、坚持着,到如今却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2019年5月16日(己亥年四月十二),立夏,小冷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