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一个苦命的人,五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带着他们兄妹五个(一儿四女)过着少吃没穿的凄凉生活。在那军阀混战的年代,土匪四起,尤其是女娃娃,时常遭到土匪的欺负。万般无奈,外婆将虚龄十一岁的女儿,童养给了虚龄十七岁的我的父亲。从此,妻随夫和,两个风风雨雨度过了三十多年。
1961年是我国历史上的年馑,全国上下饿死了许多人,到处都是新坟。母亲因家中无米下锅,骑着毛驴到杨青后川黄树湾大嫂的娘家去借粮。途中经过西沟塔村头前的农王庙门前,毛驴不知看见了什么,突然就惊了,连蹦带跳,向前飞跑。母亲终因手软支持不住,被摔下了山坡,刹那间失去了知觉。
当时多亏对面山坡上放羊的瞭见,跑下来喊了一声三妈,见无有反应,满头满脸的鲜血直流。这位放羊的人不是别人,是西沟塔村我们康家户家二哥。当时他急着进村,喊了几个户家子兄弟,用担架将母亲抬到县卫生院抢救。
大哥和父亲得知此事,立即来到了医院的抢救室。经过医生的抢救,半天后,母亲才醒了过来,头上缝了好多针。大夫诊断后说,母亲本身有高血压、心脏病。前前后后,大哥陪着母亲住了好多次的医院,可病情反复发作,后来造成了脑血栓。
母亲多次住院,家里欠下了一大摊的账。在县剧团工作的三姐,将自己几年来攒下的一点钱,全拿出来给母亲交了住院费,还在医院和家里,伺候了好多次母亲。父亲和大哥感激说,秀文是个懂事的姑娘,要不然,上哪去找那么多的钱来看病呢。
母亲那一次住院,当时已是腊月年尽无日了,母亲病情有所好转,大哥接她回到日思夜想的窑洞里,全家人过了个团圆年。春节后,母亲的病渐渐地好转,生活基本能自理了。我和妹妹继续上学,那年吴起和志丹分了县,吴起由志丹县所管。二姐和姐夫工作被调在志丹候市公社。二姐为了给父亲减轻负担,带我去志丹上学。不料,候市中学靠河边的教室,被洛河发洪水冲垮了,因此,学校只能将五年级和四年级并班,三年级和二年级并班。姐夫三番五次劝我,可我只是摇头,死也不答应退班的事。
姐夫哪里知道,这件事对我的心理压力有多大。我如果退一班,重复上四年级的课程,还得上两年才能考中学。我晓得这多上一年得要花费家里不少的钱。母亲住院,借下一摊子账还没还完,如今还在带着病身子挣扎着,舍不得去花钱治疗。我不能给家里帮忙,还要来给家里增加负担,一眼看尽,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困难。母亲在病中,父亲的年岁大了,还害着胃溃疡病,每天为挣几个工分,供我和妹妹念书,那每天是把东山日头往西山上背哩。大哥拉家带口,连自己的儿女也养活不过来,从哪找钱供我上学呢。本来我已经庆幸自己再有一年高小就毕业了。至于上初中,我压根就没敢去想。因为初中要到县城去念,花销更大,让父亲去哪找那么多的钱供我念书呢。而今能把高小上完就已经不错了,不要像母亲和嫂子,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上县城连厕所都找不到。于是,我就在心里下定了决心,说什么都不退班。
姐夫见我死牛顶墙,只好对校长说,对不起,那我们不打扰你的工作了,商量好再说。校长说那好。我俩退出校长办公室,来到校门外。我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要返回吴起的家里去。姐夫说,你这个憨娃娃,返回去几百里路呢,你以为十里八里,说回去就回去了。你不退班,难道你还想跳班不成。姐夫一句话提醒了我,我说,那好,我就跳一班。姐夫说,吹牛皮呢,生咋咋地跳一班你能跟上?我说,只要你能给我说进去,我绝对能跟上。
在二姐夫的帮助下,李校长看我学习成绩优好,就答应我跳了一班。
那时的我知道自己肩上担子有多重,能争取时间实在太少了,紧紧只剩下这一学期上完,就面临升初中的毕业考试。因而我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明白这期中漏了地一学期的课程,我压根就没学过,就跳上了六年级的后半学期,跟班明显是很吃力的。但我是一个有毅力的女孩子,心想要跟上班走,并且一定要学成个样子来。在各种压力的推动下,我放弃了学校的一切课外活动,从来不玩耍,只要有一点空,我就去找班主任白老师。他知道我跳班的事,看我学习钻研,认真,因此给我介绍了数理化的老师来帮我。这些老师也都很喜欢我,其中有两个女老师很热心地辅导我的功课。我从内心很感激她们费尽心血来栽培我这个不合格的小学生。
这期间,最让我幸运的是我交了一个小伙伴,她不是别人,是我的同床伙伴杨兰花。她与我同班,在班里是一名优秀的学生,并且担任着学习干事。她和我一样,家境贫寒,父亲多病,里里外外都是她母亲一个人跑干着。她家是当地的农户,所以她的负担也挺重的。每天放学回来,我帮她干完自留地的农活后,帮她做洗锅涮碗、喂猪喂鸡等家务琐事。一切干停当后,我俩就一同进了那间小小的茅草房,开始复读功课,一直学到夜深人静,才灭灯入睡。我们俩的关系处得非常好,平时姐夫和二姐单位发一些小食品,我都舍不得吃,拿出来和杨兰花一起分享。杨兰花待我也真诚,将她学到的知识,一一传授给我。在这位热心同学的带动和帮助下,我的学习成绩渐渐长进。我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这位真诚的好朋友,好同学。
1961年是我国最困难的一年,家家户户没饭吃。二姐一家人的生活也十分困难,我常跟随二姐上山挖野菜,捋榆树叶和榆芊芊,有时连柳树叶子也捋,拿回来充饥。每顿饭,二姐总要给我盛上好多的米饭,她自己却常常饿肚子。二姐说我学习费脑子,正在长身体,吃不饱饭,哪里还有精力学习。姐夫单位好,每一个月能吃一两顿像样的好饭,像白面掺玉米面馍馍,有时还吃一顿油烙饼啥的。姐夫是个顾家的人,从来不像别人一样独吞独咽,每次灶上分下一顿好饭,总要原原本本带回来,和我们同享。我知道姐夫和二姐点点滴滴都在疼爱我这个不懂事的小妹妹,他们越疼爱我,越激发我对学习的上进心。我不能辜负他们对我的一片心意,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学出个样子来。这既是对我自己人生的负责,也是报答他们对我的好。
时间像流水一样,很快到了临近毕业考试了,我要返回户口原籍所在地吴起参加毕业考试。我告别了培养我半年老师和亲爱的同学们,搭车返回吴起参加考试。第一天是数学和语文,第二天是副课。两天下来,同学们都想放松一下,就相跟上一群一伙向街道上走去。我一个人呆呆地立在校园门口的杨树背后,望着同学们远去的背影,心中默默地向他们呼唤,啊,亲爱的同学们,我多么希望能和你们在一起啊。可没有人知道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是多么的难过呀!说实话,我的一颗心早就飞到了母亲的身边。
在离家的多半年里,我除了学习,迎接毕业考试外,对于任何事都无心过问。只有母亲的病,是我牵肠挂肚地日夜放不下。我一路上几乎是小跑着往杨青赶,直跑的浑身大汗淋漓。汗水湿透了我的衣服,但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累,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的急,像着了火似的,恨不能马上飞到母亲身边。我匆匆忙忙进了村,上了我们家的硷畔,踏进了家门时,我才知道,我日夜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母亲在我考试的头一天中午上厕所时,摔倒在我家门槛上。母亲卧床不起,不吃不喝,瘦的人样子都变了。父亲在一旁愁眉苦脸,一声不吭。我一头扑向母亲,放声痛哭起来。
我感到母亲的病恐怕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就这样一个暑假里,我一直精心地扶持着母亲,盼望她能早点站起来。一天天,学校开学的日子就要来临,可是母亲的病一点也没好转。同学们基本都拿到了通知书,只有我的还原原本本放在老师的办公室。
这天下午,我的同学宗秀平走进我家院子里,高兴地喊着说,姐,报告你个好消息,你以优秀的成绩考上了县中学。田老师让你快去报名去。我上前接过那来之不易的通知书,心里百感交集。此时此刻,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已经料到,从此我恐怕再也不会有上学的机会了。
傍晚,父亲回来了,吃过晚饭,当他上炕的时候,发现了窗台边上搁的那张硬硬的通知书时,父亲足足有20多分钟一声没吭。此时此刻,只有我最能理解父亲的心情。说起来又怎么能怪可怜的父亲呢!我姊妹多,再加上母亲多年身体不好。在这十几年并不轻松的生活中,硬是他受尽了磨难,年年岁岁的好不容易把我们拉扯大。现在的他害着那么严重的胃溃疡病,为了多挣一点工分,供我和妹妹念书,总是跌跌爬爬地在山上劳动,在家里操磨。
父亲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唉,娃娃都是几个好娃娃,腾空跳了一班,还考上了初中,只是可怜你没有上学的命。你妈如今病成这个样子没人伺候,你嫂子还要上山劳动挣工分养活一家子老少。再说,咱们家而今又是这样的处境,粮食又这么困难,几乎少得没有什么粮吃了,一家人就靠当年剩下的那点糜糠和野菜度日。还有你妈住院借下了亲朋好友的钱,如今一点也还不上,从哪里找钱供你念书呢。说到这里,父亲默默地低下了头。
父亲的这番话,我早就预料到了,所以,我再也不能让父亲为我上学的事为难了。甚至我已不是孩子了,我要为父亲承担起侍候母亲和操劳家务的重任。我回头望见久病的母亲,她爬在后炕栏墙边,已泣不成声了。她用手敲打着自己那乱蓬蓬的头发,哭着说,都是我害的娃娃失去了上学的机会。我连忙上前安慰母亲说,妈妈,是我自己不愿意念书的,我要好好地伺候你,希望妈妈能早点好起来。母亲用失望的目光,呆板地看着我。
看到父母为难的情景,我心里难受极了。我难道为了自己的前途和学业,就能眼睁睁的撇下老人不管吗?我咋能做这样不忠不孝的儿女呢。俗话说,生儿养女为防老,在母亲病重到这般地步的时候,正是她老人家最需要儿女的温暖和家人照顾的时候,这时我离开了她,我的良心何在,我咋能对得起养育我十几年的父母呢。想到这里,我上前拉着母亲的手再三安慰说,妈,是我自己不愿意去上学的,我要好好伺候你,希望你能早日康复。母亲用那失望的目光呆板地望着。
每天,我伺候着母亲,我扶着母亲,想让她试着到地上活动活动,可是她那条颤抖的腿一步也迈不出去。我只好每天将母亲背出到外边的院子里,让她能晒到那暖烘烘的太阳,呼吸一下那新鲜的空气,望一眼那满山遍野的绿色庄稼和草地,盼望她能早点摆脱疾病的折磨。为了母亲的身体能好起来,我费尽了心思,为她做了好多工作,唯一的希望就是让她老人家能勇敢地活下去。因我敬爱的母亲才虚龄49岁,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她只走了一半。我从内心里默默地祈祷着老天爷,希望能保佑我的母亲摆脱病魔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