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闲

岁在大荒,中原鼎沸,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自周室东迁以降,五霸迭兴,七雄并起,征伐无已,黎元涂炭。昔管仲相齐,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民谓其贤;然观其封内,闾里多菜色,仓廪有陈粟,是知霸者之业,利民者鲜,利国者众也。故有大才者,非必炫于廊庙,施于邦国;若能济一物之穷,解一时之厄,斯亦足矣。

一、乱世之殇,首在黔首

秦末兵兴,陈涉一呼,天下响应。当是时也,戍卒叫于大泽,豪杰起于四方,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然函谷关外,尸积成山;鸿沟两岸,血流成河。史载“楚汉相距,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夫百姓何辜?初苦秦法之酷,复遭兵戈之难。沛人刘邦,起于泗上,约法三章,民咸归之,非爱其能,盖苦秦久矣。及天下既定,民亡盖臧,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此非兵戈之祸乎?

东汉之季,黄巾蜂起,董卓乱政,中原板荡。曹操讨卓,发檄天下,曰“举义兵以诛暴乱”,然其攻徐州,坑杀男女数十万口,泗水为之不流。刘备携民渡江,号为仁主,然当阳之败,妻子离散,百姓随者日行十里,为曹兵所追,死者过半。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非虚言也。王粲作《七哀诗》,有“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之句,观之令人泣下。

隋末之乱,尤烈于前代。李密据洛口,开仓散米,民多归之,然其兵锋所至,庐舍为墟。窦建德起河北,轻徭薄赋,民谓“夏王”,及败于虎牢,河北百姓哭之如丧考妣。盖乱世之中,百姓所求者,不过一饱一暖,一安一宁。若能稍缓其苦,虽草莽之雄,亦足感怀;若逞其才而残其民,虽帝王之业,终为罪愆。

二、大才之隐,非无能也

伯夷、叔齐,孤竹之裔,叩马而谏武王,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或谓其迂,然观武王伐纣,“血流漂杵”,二子不忍见苍生之祸,宁饿而死,是其才不在征伐,而在存仁也。孔子称之“求仁而得仁”,盖贤于那些助纣为虐者远矣。

汉初四皓,避秦之乱,隐于商山。高祖欲易太子,吕后用张良计,迎四皓以辅惠帝。四人虽未居三公之位,未建开疆之功,然一现身而安储位,免却骨肉相残之祸,此非救民于无形乎?若其汲汲于功名,随高祖驰骋天下,纵立不世之功,亦不过增兵戈之数耳。

东汉严光,与光武同游学,及光武即位,变名姓,隐身不见。帝思其贤,遣使聘之,三反而后至。论道旧故,因共偃卧,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座甚急”,帝笑曰:“朕故人严子陵共卧耳。”光终不受封,耕于富春山。或谓其矫情,然光武之时,天下初定,百姓思安,光若出仕,纵有良策,亦难免卷入朝堂纷争;退而耕钓,使帝知有不慕荣利者在,亦足以劝天下之廉,此非才之另一种施展乎?

唐之李泌,历玄、肃、代、德四朝,数度出仕,数度归隐。安史之乱,肃宗在灵武,泌往谒之,陈天下成败之策,然不受官爵,权逾宰相。及乱平,即请还山,曰:“臣有五不可留:臣遇陛下太早,陛下任臣太重,宠臣太深,臣功太高,迹太奇。”泌之隐,非避事也,盖知乱世之中,功高震主,才大招忌,不如退而保身,俟时而动。其保全代宗,定策德宗,皆在山林之间,此非才之善用者乎?

三、才之所用,当在利民

晏婴相齐,历灵、庄、景三朝,其政不过“省刑罚,薄赋敛”,其言不过“利于国者爱之,害于国者恶之”。然齐景公时,民有饥色,道有饿殍,婴请发粟于民,公不许,婴乃归其家粟,以示百姓。孔子闻之,曰:“晏子,仁人也。”夫婴之才,非不能合诸侯,霸天下,然其知百姓为邦本,故宁舍赫赫之功,而务细微之利,此真贤也。

郑子产治郑,作丘赋,铸刑书,国人谤之曰:“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然子产不为动,曰:“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三年之后,国人诵之曰:“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盖子产之才,不在扩张,而在安民,初虽见怨,终必见思,此所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也。

宋之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知邓州时,建花洲书院,兴教育,育人才;知杭州时,岁饥,发粟募民,修堤浚河,以工代赈。其“庆历新政”虽败,然其忧民之心,见于一言一行。所谓“才”者,非必变法革新,惊天动地;能解一方之饥,教一方之民,亦足以称贤。

明之徐光启,官至礼部尚书,然其最大之功,不在朝堂,而在田间。所著《农政全书》,集古代农书之大成,教人“力耕数耘,收获如盗寇之至”。又引入番薯、玉米等作物,教民种植,使数省之民免于饥馑。光启之学,贯通中西,其才足以经天纬地,然其毕生精力,多用于农事,曰:“农者,天下之大本也。”此非才之用于民者乎?

四、为国与为民,本末之辨

商之伊尹,耕于有莘之野,汤三使往聘之,乃幡然改曰:“与其藏之于己,不如施之于人。”遂相汤伐桀,放桀于南巢,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伊尹之伐桀,非为汤也,为夏之百姓也。桀为虐政,“作倾宫,饰瑶台,殚百姓之财”,民曰:“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故伊尹起而伐之,此所谓“为国者,实为民也”。

秦之商鞅,说秦孝公以霸道,废井田,开阡陌,奖励耕战,使秦富国强兵。然其法“刻薄寡恩”,“刑弃灰于道者”,“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及孝公卒,秦人“不怜”,车裂以徇。商君之才,不可谓不高,然其所为,皆为秦之“国”,而非秦之“民”,故虽成一时之功,终遭万世之骂。

汉之贾谊,年少有才,文帝召为博士,一岁中至太中大夫,议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然其言多“切中时弊”,如《论积贮疏》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劝文帝重农抑商,以安百姓。后遭绛、灌之嫉,出为长沙王太傅,然其忧民之心,至死不渝。所谓“才”者,当如贾谊,为国者,实为安民;若舍民而强国,如商鞅者,虽雄亦奸。

唐之魏征,事太宗,数犯颜直谏,曰:“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太宗尝问曰:“朕欲使民富,奈何?”征曰:“省徭役,薄赋敛,轻刑罚,则民自富。”太宗从之,遂有“贞观之治”。夫魏征之才,在谏诤,不在征伐;其所为,在安民,不在强国。然国以民安,民安则国强,此非本末之理乎?

五、才者,民之器也

纵观史册,天下大乱,苦莫甚于百姓;有大才者,非必施于邦国;才之所用,当在利民,而非媚上。伯夷、叔齐饿于首阳,非无能也,不忍见民之死;严光耕于富春,非无志也,不欲助争之徒;晏婴、子产,治一邦而安一方,其功胜于扩千里之地;徐光启、范仲淹,兴一业而济万民,其德高于拜三公之位。

故曰:才者,民之器也,非国之器也。为国而用才,如操利刃以屠牛,虽得肉,而牛已死;为民而用才,如持耒耜以耕田,虽费力,而谷可生。乱世之中,有大才而隐者,非避世也,待时以救民也;有大才而出者,非慕荣也,临危以济厄也。若其才用于国而害于民,则不如无才;若其才藏于身而忘于民,则亦非真才。

呜呼!当今之世,若有能以才救民于水火者,虽不居高位,不著功名,吾必谓之“大贤”;若有以才助纣为虐者,虽位极人臣,功盖天下,吾必谓之“大奸”。此千古之公论,非一人之私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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