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005年11月7日,立冬。早上六点,将晓未晓。由于昨夜雨雪,四周的山峦,都染尽了白色,房檐下燕巢,也吊了几厘的冰。熟睡的人们还没有睁开眼睛,廖家村却已浸在一片昏沉的白色中。
廖建国和他的儿子廖阿土挨坐在他家院子里的石板凳上,廖建国的左手紧握着阿土的右手,阿土的头靠在廖建国的左肩。随风飘动的雪花落在了他们的衣服和头发上,两人面无表情,望着面前的这一口横放着的棺材,棺材盖上沾着零碎的雪花,棺材里面躺着的人是廖建国的父亲廖老六。十几分钟过后,廖建国仰起了头看着飘落的白色,廖阿土低下头看着地面,两人眼睛连眨了三下,闭上了眼,面容一紧,落了泪。
1937年,民国二十六年,伪满洲国康德四年。这一年老廖家出生了一个男娃,这可把四十的岁的老廖乐坏了,因为老廖的几个兄弟都有儿子,唯独自己没有,打从取回媳妇这么多年,媳妇一直没能怀上。一直被街坊四邻嘲笑他媳妇只会放屁就不会生孩子。如今可算出了这口憋了这么久的气了。因为是这个家族的第六个男丁,于是老廖为其取名曰六,这个人便是廖六。廖家世代与木头打交道,做木头的手艺传到老廖这里也记不清是第几代了。俗话说手艺在身,走到哪里都不怕,所以尽管在战乱时期廖家还是能凭借手艺过活。廖六在十七岁的时候娶了比自己大六岁的媳妇宋玉兰。宋玉兰本是南京人,1937年7月,日军迅速占领了中国东北和华北并逼近南方,很多人为躲避日寇铁蹄,仓皇走上了颠沛流离的逃亡之路,当时宋玉兰六岁,宋家举家逃亡,不料途中宋玉兰与家人走散了,好在老六的父亲在到亲戚家做完木活回来的路上看到了她,见她可怜,便把她带回了家。老廖这样做除了出于心地善良之外,还想要防廖六取不到媳妇这个万一——让她当廖六的媳妇。宋玉兰从此就在廖家住了下来。
宋玉兰很能干,也很懂事。廖六的母亲生完老六后的第二年就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廖家村女人都不会活得太久,大多数都是没过五十就死了。由于廖六的父亲通常是每天一大早就到各个村去给人家做木活到了晚上才回来,所以家里杂七杂八的活从来都是宋玉兰来干。宋玉兰一大早起来热好粥好让老廖食了出门去后就又去喂鸡喂猪了,然后就送廖六到两公里外新学校上学。
宋玉兰待廖六很好,同样,廖六也对宋玉兰很好。宋玉兰每天都会接送廖六上下学,廖六在回来的路上会跟她讲学校里好玩的事情。廖六八岁那年冬天,按理说南方的冬天有雪也不会太大,但由于海拔高,冬天比其他地方冷也是必然,但这年却异常的冷,山路上下起了雪。宋玉兰背着廖六,走在从学校回来山路上,白白的雪下得缓慢,时不时往俩人身上添点白色。
“姐,你真漂亮……”
“你打哪来啊?听父亲说……”后背的廖六把下巴靠在宋玉兰的肩膀问道。
宋玉兰看了看四周连绵的山。“我……,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哦……那,那你想回去吗?姐。”廖六抽了一下鼻涕。
“想啊,但我更想我的家人……”宋玉兰说这话时凝住了眼睛,没管眼前吹乱了她头发的风。
“那,那我们去找他们啊”
“路那么多,山又那么高,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再说,要找估计得花掉很多的钱呢……我看我是再也不能见到他们了……”
“那,那以后我要是跟父亲学了做木头后,赚很多很多的钱,我就带你去找他们,姐。”廖六说这话是雪突然下紧了,风也吹得特别响,宋玉也没能听清。
“雪大了,我们快点吧。”
说完,宋玉兰加快了步伐。于是黄昏下白白的山路上的脚印越来越多,越来越长……
九年后,十七岁的廖六娶了二十三岁的宋玉兰。原因不是因为廖六娶不到媳妇,而是廖六跟宋玉兰好上了。也正是这一年,廖六也接过了父亲的活,正式成为了木匠。
日子一天天过,但廖六一直没忘记要挣钱带宋玉兰去寻找亲人。为了一趟活能够快些完成,以便多接些生意,于是他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了,带上做木头的工具,带上路上吃的干粮便出门去了,到了傍晚才回到家中,但回到家中廖六也不休停,一些邻居的小器小件他就在晚上回家后弄,因此,他家中经常是满地刨花。不过不管将自己弄得再怎么忙,他总不忘在回来路过街市时买点东西回来给她媳妇。而她媳妇见她如此辛苦,也早早的做好了饭菜等他回来吃。
廖六这样一天天没日没夜地干,宋玉兰看着心疼的同时还有些不解他为什么要这样,于是在吃晚饭时问道:“咱能不能不这样没日没夜地干……那木头有什么好的,整天拿着锯子,尺子弄来弄去,难道不腻吗?再说,木匠也不算是个什么好活……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我担心有一天你会累垮的……”殷切关心本该能让双方更加和睦,更相理解,可宋玉兰话中无意的那几句提到关于木匠的话惹怒了廖六。你知道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廖六以为她在贬低祖辈传授的木匠手艺,于是对此心生怒火并且这怒火盖过了她的关心带来的欣慰。加上当时廖六喝了点小酒,于是酒气煽动着怒气一并爆发,廖六呵道:“你一个女懂什么!再说,我为什么这样干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也不知道这廖六是怎么回事,竟不告诉宋玉兰缘由,只觉得宋玉兰不能够理解自己和自己的职业,尽管宋玉兰并非他想象得这样。同时,宋玉兰也认为廖六整天只在意他的木头。这次问话以后,两人的话语越来越少,原因是他们都认为对方不能够理解自己。
估计老天爷也是个淘气鬼,专门让人们心里的担心灵验。这不,一个月后,廖六由于太累了,加上有点小感冒,在回来的路上昏倒了,幸好隔壁村买豆腐的张老头从旁边经过救了他。
这事被宋玉兰知道后,宋玉兰悲怒交加,带着眼泪冲醒来的廖六大呵:“你这人心里就只装着你的木头!木头!刨花!刨花!”说完便捂着嘴带着哭泣声冲出了院子里,廖廖六听到这话后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有出门去追宋玉兰,因为以往的小吵小闹她都会跑到外面,并且过不了多久便会回来,廖六只是走到门口的石板上蹲着猛抽烟,很快,灰蓝的烟气越来越多,在空气里头没有规则地上升,廖六心中的愁绪——来自自己认为宋玉兰不理解自己的愁绪,也随这烟气一般越发多且乱。于是两人之间的话语从廖六喝醉后的零星几句变成了现在的一言不发。但两人虽在冷战,但都彼此关心着彼此,生活还是生活,只是在他们之间的生活少了话语,多了沉默这个锁,正在等待解开。
几年后,1960年。宋玉兰生下了儿子廖建国。声音的传播是需要媒介的,同样,沟通也同样是需要媒介的,而廖建国就充当了两个沉默的人的沟通媒介。因为这是俩人爱情的结晶,也是他们未来的寄托。一切的沉默不言在有了共同喜好共同盼望之后就会消失不见。两人又重新说起了话。
他们希望儿子长大后找个能干活的贤惠女子当老婆,并且能继承祖宗留下来的木头手艺,然后安安稳稳陪伴他们度过余生。然而时代在变迁,廖建国18岁那年赶上了1978年的改革开放,时代变迁的风必定也会带来思想的转变。所以,廖建国所想的并不是子承父业,复制他父亲的人生轨迹,而是想趁着这风到外面去闯荡闯荡。廖六对儿子这个想法感到很不高兴,于是一天晚上把儿子桌前面谈,想要问问原因,当然,他铁定儿子得继承他的手艺,无论儿子给出什么原因。而廖建国同样也一定要到外面闯荡,无论父亲对他说什么。于是两人坐在桌子旁谈了两个多小时,桌上的花生也早已嗑完,剩下昏黄灯下的两个空酒瓶,始终都没能谈出个结论来,原因很简单,两人在思想和目标上不同,双方都想对方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廖六对于儿子不听自己的好心命令感到失父亲威严,怒气像酒气一般冲上了脑子里,于是猛拍桌子,酒瓶掉了一个在地上,站起来哄道:
“你还当我是不是你老子啦!”
“你凭什么要我一定要学你做木头!我一点都不喜欢那玩意儿!”
廖六气到涨红了脸,双手摁住桌子身子往前,瞪大了眼睛直视着廖建国。
“凭我是你老子!你老子!”
廖六说这话时酒气夹着唾沫子快速飞出,打到廖建国的脸上。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跟我来这套!”
……
最后,两个人都沉默了。最后,一个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个躺在地上睡着了。
第二天天还不怎么明,廖建国就醒了,看着趴在桌子上睡着的父亲,捡起了地上的外套披在了他父亲身上,叹了口气后就去收拾东西了,天亮后就走向了外面去向远方。而廖六醒来后得知儿子已经离开,也知道儿子的心是留不住的了,于是又到石板凳上抽了一个钟头的烟。
烟雾卷卷,掺和着廖六的无奈与感慨以及对儿子行程担心与挂念。
烟雾不断散乱变淡最终消融于天边,转眼时间已过7年。
一天,廖六正在家里赶制着隔壁阿七的木桌子,门外的狗叫了起来,因为有一男一女正在向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