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公众号:无物永驻
更多关于食物的传承,恰恰是在最平凡的生活里。
——《舌尖上的中国》
明天市场可能就要被封闭了。
虽然是湖南省十八线开外的小镇,也没有人感染,但是防疫措施升级,于是爸爸开始每天担心吃什么。
过年期间,我们都不发愁食物。因为在疫情没有大规模爆发之前,按照走亲戚的惯例,每家每户都囤了很多鸡鸭鱼肉。后来疫情爆发,我们都自觉窝在家里,绝不轻易走动,于是大鱼大肉都自己消化。
后来食材吃完了,街上卖菜的人也少了。元宵节爸爸去买元宵,只是晚了一点,只抢到一些,每个人尝了几个。而往常吃腻的元宵,突然变得香甜可口——因为缺乏和不易,我们感受到这种传统美食的美味一面。虽然爸爸每天都在告诉我们,再也没有食材可煮——我们只当他在恐吓,因为每次这么说完,下一顿又是鲜香味美的菜肴。而每天念叨着担心食物的爸爸,也让我想起海子那句诗——
从明天起
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
关心食物和蔬菜
我不知道诗人的热切的目光和呼吁为何投向田园叙事,但是被迫和爸爸每天关注食物的我,也隐约地感受到背后有关人生的、质朴的诗意。因为这是最单纯的操劳和关注,是人和自然的契约。在这些繁闹之中,这样的专注简直是一种幸福,是意外得来的宁静。
我们住在农村,但是一家人永远都是定期候鸟,上学、务工,等到春节,再把一年份的相聚份额都用光。常年不在家也没关系,邻居的大伯家开辟了几畦蔬菜,青翠的芹菜挨挤葱茏,葱蒜白菜一应俱全。更何况,还有自家池塘里亲自一把草一把草喂大的鱼,供我们所采用,恰符合《舌尖上的中国》的台词:无论是靠山还是靠水,劳动者们都有专属自己家人的美味。这些新鲜的、带着泥土味道或者水淋淋的食材,和爸爸精心准备的食物,天然地构成我们餐桌上每日欣喜的主题。
一碗烧肉的使命
肉在家庭里,一直是餐桌的主角——来了客人,必须有肉,代表重视;孩子归家,必须有肉,代表营养,爸爸便费尽心思,把一顿肉做到极致。
买来的肉,洗净肥瘦分流切成块状,盐、八角、桂皮提味去腥,一同放进家里的高压锅——不是智能或者电器,而是还带着皮阀,放在炉子上吨的金黄色的铝制那种老古董锅里炖。首先大火,一段时间后,排气管呲呲作响,我们就要转小火——所以我们必须竖起耳朵仔细聆听这道食物的进程,排气管带来无限遐想的肉香,我们快乐地接受食物香味地“熏陶”,直到爸爸说:“可以了——”我们便欢呼着开锅。
肉炖得嫩而腴润,而后再下锅放入青椒和蒜丝略炒。嫩白的肥肉煎得微微发黄,大块瘦肉裹在青椒中,显出矜持的肉感。而后下生抽收汁出锅,腾腾的热气都是浓厚的香味,肉汁丰郁得令人的灵魂都幸福得微微发晕,瘦肉大块地显示出份量的美感和满足,浓香软嫩,就连蒜丝,都醉在香浓的肉汁里,变成最幸福的调料——最幸福的还有我们。
还有一种肉——菊皮扣肉,是爸爸的拿手好菜。买到整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切开但不破皮,于是肉匀整规矩地待在一块皮上,十分好看——我确信它和菊花外形没有关系,也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但是的确有次第并序的美感。抹上盐,一大锅油,整块肉下去炸,热油安静地将肥肉里的油榨干,将瘦肉炸得金黄、酥脆,整块体积也猛然缩小,变成巴掌大小。炸好一锅肉,需要耐心和小半个下午的时间。我们只要听到厨房热油滋滋的声音,就知道会有一块烫香的肉送到面前。什么都不放,都好吃得令人快乐。一块块菊皮肉躺着,可以保存很久——这是传统的智慧,要吃的时候,撒上花椒粉和辣椒油和豆鼓,蒸上十几分钟,直到坚硬的肉变得柔软,和调味品相融,油汁饱满,醇香满口。大年初一,从未外出的本家亲戚简单一聚,用最丰盛的食物,修饰我们浮萍般的欢聚。每一年归家,都会有人更老,有人成长,所以更加珍惜一起吃饭的日子,其中便有这道菜,食者无不称赞,老爸听了,好不快乐。
说起烧肉,必定要想起大名鼎鼎的东坡肉。这位潇洒肆意的天才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时,肉价便宜。一次家中来客,他便烹制猪肉飨客,以小火煨之,而后下起棋来,待到局终,才想起锅中之肉。急忙冲进厨房,不想肉色红润,汁浓味醇,赢得客人赞誉。苏轼将方法总结,还写了一首有趣的打油诗《猪肉颂》:“洗净铛,少着水,柴头烟馅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贵者不肯食,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富贵之人寻求更高级的食物,不喜常见的猪肉,贫穷的人,又不懂得这其中烹饪艺术。看来,这家常的猪肉,也需要珍视并且懂它的人啊。不过话说回来,哪道食物不是如此呢?
鱼的美味
宋代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卷七《三月一日金明池琼林苑》记载:“多垂钓之士,必于池苑所买牌子,方可捕鱼。游人得鱼,倍其价买之,临水斫脍,以荐芳樽,乃一时佳味也。”食客在捕鱼人手中买下新鲜的鱼,而后临水切成生鱼片,这等心思情趣,实在是吃货的一大境界!而今我们虽没有临水切生鱼片的雅兴,但在南方,过年前也有一件大事——干塘。干塘是农村的土话,意思是把塘里的水放干,然后把塘里面的鱼全部捉走。哪家哪户要干塘了,都会提前放出消息,干塘的那一天,就必定有人来买新鲜的鱼。在更早一点,干塘是一件快乐的事,女人和孩子都会参加,在泥里捡小虾小鱼和田螺,最大的乐趣是打泥巴战,那些乡野的快乐,再难寻到。
春天的时候,大伯买好鱼苗,从此这就是个得上心的事,定时地喂草,关心天气。夏天,鱼塘边还有专门的守夜人,一边守着瓜田,一边守着鱼塘。这样说来,这也是收获,作物是鱼,耕种在水中而非陆地。买了刚出水的鱼的人们,喜气洋洋地回家要么现煮,要么再用清水养着,等着亲人回家。爸爸最拿手的,是水煮鱼。鱼的大小要合适,不可太壮硕。洗净去内脏,准备八角、桂皮,切好小米椒和蒜丝。油热了,将鱼放进去,从容不迫地撒上盐,而后倒入一勺冷水,金黄的油便在水中蔓延开来,温润地围绕着鱼。而后盖上锅盖,不紧不慢地等上十来分钟,过程中不可翻动鱼,否则会有腥味。等到揭开锅盖,再将调料一同放入——实在是很明智!待到出锅时,鱼汤白净,没有太早放入调料,所以鱼肉鲜嫩,没有失去鱼的本味;后加入的佐料又将辛辣鲜香注入其内,有滋有味。油煎的饱足、水煮的清润合二为一,过瘾极了,这样的规格,实在是高出家常菜许多。
除此之外,鱼还可制作成腊鱼。将鱼洗净,去内脏,置于炭火上慢慢烘干,蒸干水汽,等到鱼肉变得坚硬金黄,散发着腥香之味,便可收起来。这样的鱼耐吃、易储存,是在家的长辈们给游子带出远门的必备食物。我们家做了一袋,鱼晒得很好看,小鲫鱼整个烘干,鱼皮金黄,身形优美,而大块的鱼肉更宜吃。在地里拔出新鲜的蒜,小红椒和蒜瓣切碎,同腊鱼一起下油锅。这道菜,很讲究技术,炒得不好,很难入味不说,肉质还很坚硬咯牙,所以必须经过“加工”:蒸。第一顿几乎没有人吃,第二顿将那鱼蒸热蒸软,嘿!大不一样。蒜香和辛辣都慢慢渗进去,烘干的鱼肉不再坚硬,而是富有嚼劲、香厚,刺也极好挑出,这是它的独特风味,也是新鲜的鱼比不上的优点。
我觉得,凡尘中的快乐和烟火,有一半都是食物带来的,就像深夜食堂里所说的那样:爱吃,是种幸福的态度。
爸爸并不需要多么上好的食材、多么精准的火候,只是极用心地对付简单常见的家常菜,把每一株食材洗净,不厌其烦地蒸煮。我想,对食物耐心的人,也一定是温柔积极的人,而爸爸也正是这样的人。他遵循每道食物的脾气,耐心地服务,而后又等着油或水,让每一道菜成熟。奇怪的是,我即使站在他的旁边,将他的每一步步骤都了然于心,而后故技重施,一模一样的佐料、一模一样的手法,都没有他做菜的醇厚、悠香。花花绿绿的佐料也只是乏味的点缀。
我自愧不如,大概食物是知道我是个急躁而肤浅的人,平日并未和他们长相厮守,陌生地站在厨房的烟火气之外,所以没有那般韵味。大概只有如东坡或者爸爸这样深谙此道,又真正热爱的人们,才可拥有和食物相濡以沫的资格吧。
曾经看梁实秋先生有一本书《只知道吃》,实在是忍俊不禁,多么直白简单!但又从中感受到最直接的快乐。那些对北平的吃食的追忆,也是对当时风情民俗的重现,亲切深容,那都是小小的吃食背后所蕴含的密码。而爸爸做的家常菜,背后无非是一个小家庭的幸福欢乐。不过我相信,这世界上,还有不计其数的如我们这样的小家庭记忆里,有一份食物维持的绵长之思,那使人们在远方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抽动鼻子,说上一句:“真想回家吃上老爸做的烧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