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终于感受到了钝痛，在我的胸腔血肉模糊的时候，她的灵魂分割开来，灵飘荡在空中默默注视着我，魂在最后的微弱光芒中痛苦叫嚣。死亡，终于潜移默化地钻进她的意识，她朦朦胧胧地感受到了异样，感受到了紧随身后的死之威胁。

    我已经痛的不能思考，只能借助那微弱的母体生命力支撑神思。在我来的第三十天，她坐了汽车，走了很远的路途，回到她的家乡，她出生的地方，因为父亲要工作，只有外婆外公跟随着她。

    我把自己绑在她的脖子上，忍受这刀割般的阵痛。从我转生的地方，第一次远途旅行。

    那一天晚上，在外公外婆的家，母亲好像感受了什么，她将佛经抱在怀中，紧紧贴在肚子上，一面念诵祈祷，一面责怪自己的怠惰和贪婪。她想要我，虽然在外公外婆的面前逞强，但是我感受到她心心念念的忐忑和忧伤，还有对于现状束手无策的愤怒。

    我睡在她怀里，依旧勉强沐浴在她枯槁的魂魄中，她的灵，站在我的对面，发出了嘤嘤嗡嗡的哭泣。

    第二天，在医院等待检查的我坐立不安，这不仅源自逐渐令我麻木的疼痛，还来自灵力背后的可怕预感。母亲的灵盘桓在侧，因为力量微弱，显得焦躁不安。但是，她仍然尽了最大的努力，将那些围观的婴儿灵魂赶走。

    检查开始了，疼痛令我发疯，我心里有一个意念，想要今天就带她走。很短的一段时间里，她的肚子疼起来，额角渗出汗珠。我知道她感受到了我的疼痛，却于心不忍。就在这时，医生宣判了我的死刑：她告诉母亲和我，母亲的妊娠是宫外孕，胚胎随时就要撑破输卵管，造成大出血，甚至死亡！

    她建议实施手术停止妊娠，也就是停止我的生长。

    我看着母亲，有些痛昏了头——她是惊慌的，却没有惊慌多久，在那一闪而逝的黯然过后，我从她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欣喜，和迫不及待。几乎就是在同时，她的魂魄闪烁起来，由暗到明，连结灵魂的纽带重新生长，灵魂归位，生命力回来了。

    而我，更加暗淡，更加微弱下去，也更加疼痛。支撑我的精神力量崩塌了——她就要重生，而我，却要赴死。忍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终究还是阴阳两隔，她弃我而去的态度如此急迫，几乎颠覆了我心中长久而来积攒的所有不舍——愤怒还是不甘，我分不清——但我不想走，我不能走，我不愿意走……我不愿意相信，多少时间里的甜蜜与依恋，多少痛楚中的等待和守候，竟在这最终一刻倾塌，她，不愿与我相守，甚至，在最关键的时刻，只有厌倦，和迫不及待的摆脱！

    等待手术的时候，我不想看她，却被她锁在身旁，我想要发动灵力远远离开，却被死亡牵住了手脚，动弹不得。我听见她默默的祈祷，祈祷手术不要给自己带来疼痛，我听见外婆啜泣的声音，问她该怎么办，她却冷冷回答：取掉就好了，还好没有大出血。

    生平第一次，我感受到了她的冷酷，她的胆怯，她的无情！也第一次从一个理性的视角，理解了她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的残忍。

    ——原来，她生性如此——原来……

    手术开始，切割和剥离的痛楚成千万倍地施加在我的肉体和灵魂上，刚刚建立起来的某种类似人类的连结断裂，我像在烈火中烧起来，在烧焰中又架上油锅煮。母亲在哪里，我看不到，我努力让成型的心性脱离，暗颂佛经的音律，强撑着自己难以忍耐的忍耐……整整一个小时，我像是发了疯，死了，又活过来，重新剥皮蚀骨，堆就血肉，每堆积一分子，就在心脏上割下一块肉……如此种种，时间失去了意义，片刻千年，千年片刻，最后，最后一次的堆叠和割削，我发了疯，从医生的金属仪器中挣脱出来，因为生气，因为痛苦，因为发疯，我的灵体积聚了类似于实体的强大怨气，爆发出肉眼几乎可以辨认的暖红色光芒。

    我看见，手术室中的医生们愣了几秒，他们低下头，假装着视而不见，开始缝合手术台上女人的躯体。

    是的，在这时候，她，已经不是我的母亲，而是我仇恨的担当我痛苦的源泉。她欺骗了我，用佛经，用伪造的世界，用卑鄙的痛苦，用神秘的占卜，用我这颗善良的心……

    我冲上去，抓住她的肚皮，想要把她开膛破肚——然而，双手落处，抓住的却是温软的神力，我看到神的皮肤被我撕破，露出血淋淋的肉和白森森的骨……在这种时候，来救我的，还是司命大神。

    “让我杀了她，结果我自己承担。”想到当初他的善意忠告，和我的背叛欺骗，我终究压住怒火，冷冷地对他说。

    博爱的大神没有为我的行为发怒，相反的，他用伤口还未愈合的手臂抚摸我的额头，抚平我的眉角，悲悯而又慈爱地看着我，说：“我不能让你走上那条路。”

    “是魂飞魄散，还是永堕地狱？”我恶狠狠地开口，嘴角因为愤怒而抽搐：“我已经无所谓了！”

    大神摇摇头，轻柔的束缚住我的双手：“如果你不害怕魂飞魄散，也不怕永堕地狱，那么何妨等一等，看一看——世间万物，皆有因果，等看完了因果，再去选择。不论最后，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

    觉察到我的犹豫，大神接着说：“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在看完了因果以前，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伤害你的母亲。”

    “她不是我的母亲！”我回答，在心底里，接纳了大神的提议。

    大神得到了我的承诺，才满意地告辞，在离开前，他送给我一样礼物——那是佛法围绕的护心咒。

    她在几个小时后才彻底醒来——已经不是我母亲的女人，虽然灵魂的力道微弱，但是生命力却逐渐增强。我已经受过了痛苦，而她的痛苦才刚刚开始，在意识模糊，身体虚弱的时候，只有我，仅有我，听到了她发自内心的哭喊和祈祷，她求佛，减轻她的痛苦，求佛，超度她的婴灵。

    然而，我是一个强大的灵，她的祈祷，远远不够冲破我变换出的屏障。我答应过司命之神，不去伤害她，但我可以阻碍她乞求保佑的声音。

    她的男人来了，他们握住对方的手，向对方撒娇，给对方安抚，可是，在我现在的视角看，他们是多么的平庸，多么的愚蠢，多么的虚伪和丑恶——这尘世间有多少佳人配偶，这样一对，是怎么走进我的心里？

    我仿佛被猪油蒙了心脏，刚刚揭开一角，透进一丝缤纷世界的光芒。即便是如此狭隘的一点光明，都令我后悔不已！好奇心就在这里升腾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因果，让我义无反顾地投进这女人恶臭的身体，肮脏的灵魂，贫穷的命运？

    在她的痛苦中，我成长起来，由最初的婴孩，到小儿郎，再到少年，第二天，她能喝粥的时候，我已经恢复了最初的模样，我在医院的房间里穿梭，探视着新生儿和即将新生的灵魂，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想跟着我玩耍，可是我没有心情，在手术室旁边，我找到几个肢体残缺的婴灵，他们面色灰白，眼眶深陷，因为虚弱和疼痛，在地上委顿着呻吟。

    刚刚经历的痛楚让我对他们心生怜悯，我发动灵力，暂且抚平他们的伤痛，一旦疼痛消失，虽然身体残疾，他们还是好奇的围过来，向我打听转生门的情形。一面又艳羡我的灵力和自由。

    “为什么不去转生呢？”我指着他们的伤口，像当初那个指着我伤口的灵魂一样，有些幸灾乐祸地问：“不痛吗，为什么要忍耐？”

    “是轮回，没到时候！”他们七嘴八舌地回答。

    “还有折磨，我们被母亲抛弃了。”

    “地狱随时会来，把我们吸走，到时候只能自求多福。”

    “像你这么强大的灵，会好一些！”

    我有点儿听不明白：“什么意思？”

    他们面面相觑，片刻之后，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到时候你就明白了，很快的。记得一定要往前走，不论前头是什么，不能后退，后退一步，前功尽弃。”

    “千万不要留在前世的幻境里，那里是地狱，不是真的！”

    “跟着妈妈，不要离得太远。”

    “不要跟活人做交易，不要进骗子的门厅，不论门口看着多么好，记得，他的门上挂着金箔打造的盔甲，千万不要进去，进去了就出不来。”

     “不要吃东西，再饿也要忍着，只有妈妈的生命力能吃，也不要喝东西，谁给都不要，不要去宴席上作客，那里是……”

    在晨光透过窗帘的时候，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随着形象消失了。

    我独自坐在空旷的屋子里，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