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花事如焚,你错过了我所有的优雅。
这世间有很多美丽的相遇,诸如相如抚琴,文君敬慕,那个“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的多情男子,引得卓家小女离家出走;诸如东坡饮酒,曲水流觞,惠州佳人一见倾心,抱恨而亡,失落在“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诸如纳兰公子,生于乌衣巷,富贵又何妨,想起年少时的青梅往事,依旧心心念念“悔教罗袜葬倾城,人间空唱雨淋铃”。
这世间的相遇,各有各的美丽,各有各的难忘,有时候却因为太过缥缈,就像空气一样握不住,只留下婆娑遗憾。我们期期艾艾,我们生无可恋,我们忘不了那样的相遇啊,故而,如同苏小小呢?
她是凌波而来的仙子,眉目如画,衣袂飘飘,她的容貌堪比祸国,她的衣饰价值千金,她所乘坐的油壁车高贵华美,车顶上的风铃声悠悠扬扬。她不经意抬头一望,刹那间花开花落,时光斑驳,草木几百代枯荣,斑驳处春风吹又生,往事就这样倒退逆流,溯洄到她初次遇见阮郁的那天。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西陵下,风吹雨。
卿本佳人,苏小小就是画中含笑的佳人,等待着那个把她唤醒到凡尘的情郎。上苍给她捏造了一段虚无的宿命,杜鹃泣血,无人饮马,只是因为,太想得到。
江南自古以来花木繁盛,秦淮灯影里朝歌夜弦,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说着吴侬软语的佳人饮遍了清酒,唱尽了悲欢,名士风流无一不迷失在暗香盈袖,连名满天下的相国公子阮郁都不能免俗。怪只怪春光太好,这一天的阮郁心血来潮,一心要焚香佩玉,去西湖边吟诗作赋,他骑着英姿飒爽的青骢马,信步西泠湖畔,谁知不测横生,惊慌失措的青骢马一声长啸,这位文武双全的阮郁公子就差点遇见古代的交通事故,从此英名扫地,成为五陵年少最新的笑柄谈资。
原来他失了缰绳,恍然间看见了苏小小。
所谓一见钟情,不过是你哒哒的马蹄,响彻了我的肺腑;不过是你无意的回眸,摄走了我的魂魄;不过是你流光溢彩的车驾,缠绵了我的双眼。
阮郎啊,握紧你的缰绳吧!你没有醉在碧波绿柳的春意中,没有醉在觥筹交错的筵席上,没有醉在秦楼楚馆的温柔乡里,独独醉给了自己的心神。眼前的西湖也因为苏小小,彻底喝醉了罢,不然怎么清风还没有吹来,平静的湖面就开始水光潋滟了?阮郁的耳畔回荡着散不尽的关关雎鸠,他的心脏随着苏小小油壁车上的风铃,不断地千回百转。
苏小小,南齐第一名妓,先世曾为东晋官,后在钱塘经商,举家富贵不可云。传言苏家唯一的掌上珠品貌出众,恍若西子重生,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当配世间最无双的好男儿。可是一夕之间大厦倾,在苏小小十五岁时,她的父母相继去世,孤苦无依的苏小小变卖家产,和乳母移居到城西的西泠桥畔,再没有人做主她的婚姻大事。她住在松柏林中的小楼里,一蔬一饭,尽情山水,玉貌花容,尽态极妍。
一个貌美而有才华的女子,在南北朝那样的乱世里,会遭遇什么呢?
蕙质兰心、素有诗才的苏小小,不甘心嫁给一个平凡男子,家境优渥、衣食无忧的苏小小,更不需要依附男人,寻找一个终身之所。她没有像当世千千万万的妇人一样以嫁人为使命,成为传宗接代的工具,一辈子都活在禁锢里。
她开始和文人雅士们来往,在小楼里以诗会友,举办了一场又一场“文化沙龙”;她不拘小节,和鸿儒们在山水间饮酒作赋,畅叙幽情;她豁达乐观,济世救贫,积累了“慈善大使”的好名声;她读万卷书,门前的车马来来往往,一曲红绡不知数;她行万里路,去了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红颜渔樵江渚上,且放白鹿青崖间......她活成了自己希望中的样子,或者说她把自己活成了男子,睥睨天下,不惧凡尘。
这无疑是一场巨大的冒险,苏小小不卑不亢、坦坦荡荡地木秀于林,她没有及时泯然众人,却一步一步走上神坛,成为士人们争相追逐的缪斯女神,直接构成了对当世正统伦理架构的宣战,她彻彻底底地成了一名诗伎,这样的名声势必被庙堂的掌控者不齿,势必在传统道德的是非观里尸骨无存。
苏小小和阮郁,原本固守着生命中的两端,缘何那年那月会相遇?
在阮郁邂逅苏小小的那天,苏小小的车后跟随着很多风流倜傥的少年,油壁车中的她恍若神妃仙子。她只是看了他一眼,这位相国公子就彻底沦陷在她的眉间,而且险些摔下马来,苏小小望着狼狈的阮郁,歉意地一笑。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三月的西湖晨雾如烟,花态柳情里怎么看都是美人的脸,三月的西湖清风徐徐,打渔人奏响了摇橹,闭上眼就是金山寺的晨钟暮鼓。
江南的烟雨来得让人猝不及防,“今夜雨大,公子可否入梦一避?千万不要淋湿你新置的衣裳呢!”
这样一句玩笑话,阮郁却消遣不得,他只会认认真真地相信,并且认认真真地辜负,当然此时他并不知道自己会辜负佳人。他只知道自己遇见了一个高贵美丽的姑娘,比皇室那些优雅的公主还要高贵,他准备唐突佳人,哪怕唐突整个人间。
阮郁不顾一切地去苏小小的住所拜访,他的姿容英俊潇洒,他的辩才天下无双,他的举止庄重大方,他的诗词哀而不伤,宾客之中,竟无一人可以与他相较。此次阮郁奉父命来浙东办事,听说办得非常漂亮,堂堂相国公子的担当与能力,还能怎么质疑呢,阮郁能否算得上世间最无双的好男儿?
蒲草磐石,乍然相逢,青松作证,阮郁愿与苏卿同生死。
走不遍掌中的塞北和江南,哪管明天前程凶吉?阮郎踏月而来,清如山河,美如秋水,早在惊马之时,苏卿便已芳心暗许。
她说,“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我们从此,互相浪费彼此的一生吧,同心同德,松柏长青。
这就是决定的力量,全凭真心所向,建康(今南京)与钱塘山水相隔,公子与名伎身份迥然,就算拼不过齐大非偶,也要争一争朝夕,权当与今夜的好花好月做祭。
从此苏小小与阮郁形影不离,每日共同游山玩水,俨然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羡煞了西泠湖畔无数游人。
那一年的江南,合该是什么模样呢?是你漫步钱塘,赞叹着接天莲叶无穷碧;是你不告而别,揉碎了桃花潭水深千尺;是你伤心欲绝,从此后,江水为之枯竭。
故事偏偏不肯,圆满结局。半年之后,阮郁的父亲听说儿子在钱塘整日与伎女混在一起,还是南朝最有名的伎女,那个女子不顾人世伦常,引得天下人都对相国一家嗤之以鼻。阮相国雷霆震怒,他先礼后兵,谎称生病,把阮郁骗回了建康,随之又禁了阮郁的足,不让他外出半步。
长亭短亭,送了一程又一程,老树枯藤,昏鸦还不肯安身。苏小小送别阮郁后,整日盼望着他能回来,可惜誓言从来都是自欺欺人的把戏,月光偷偷打量可怜缘分,岁月的年轮再诚恳也渡不过红尘。阮郁不会回来了,苏小小认清这个事实后大病一场,短短半年时光,她记得和阮郁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可是他们最后一面时,阮郎的眉眼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她想啊想总也想不清,她到底还是失去他了啊。
病去如抽丝,情断如割袍。在一个怏怏的秋日,苏小小渐渐好转,无非是藤萝之托,所托非人,她慕阮郁之才,得不到,便不强求,更不能悲愤自伤。阮郎,你定要好好的啊,愿你有漫长路可走,愿我从此从此不再回头。
此后经年,苏小小放下伤痛,依然固我,每日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潇洒如她,豁达如她,苏小小至始至终都在做自己。
她并没有像秦淮河上的其他女子,为了一个负心汉,或者某个朝廷,颠簸得过于认真,她那种“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哲理超逸,已经成为南朝文人心中最高尚的一卷圣符。
如果有些人,终其一生只能适合我们来仰望,那么就这样吧。
风也好,雨也好,我亦飘零久,万事竟蹉跎。
传闻苏小小在钱塘湖滨偶遇一位叫鲍仁的穷困书生,他衣着俭朴,神情沮丧,因盘缠不够无法进京赶考,苏小小很自然地慷慨解囊,赠银百两。彼时的她,衷心地希望鲍仁能够仕途顺利,于家于国实有建树,而她自己,才不奢求有什么回报呢;传闻苏小小偶得风寒,年十九就咯血而死,此时的鲍仁金榜题名,在出任滑州刺史的途中来看望苏小小,没想到却赶上她的葬礼。
花魂鸟魂总难留,隔江谁盼阮郎归。风吹野火火不灭,山妖笑入狐狸穴。
西陵墓下钱塘潮,潮来潮去夕复朝。墓前杨柳不堪折,春风自绾同心结。
鲍仁抚棺大哭,他将苏小小隆重下葬,埋在西泠之坞。时至今日,她墓前的碑文上依旧写着:钱塘苏小小之墓。只是钱塘,再无苏小小。
“偶闻得渔翁一席话,空望他功成名就又怎地,破袄换成金羽衣。试问多一份情又怎地,淋湿自己空弹一出戏,原来你已经在画里。”那位公子得了功名,一日看尽长安花,没有人记得他过往的落魄;那位公子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面对眼前笑颜如花的秦淮歌女,想念的却是多年前的钱塘旧人。黄土垄中,佳人何辜?西泠湖畔,小小安在?她渐渐地又变成了画中的佳人,鲍仁把她的一颦一笑都画在宣纸上,却没有办法唤她回到凡尘。
画不成画,词不达意,都是戏。
如今千年后的盛世,我们忙着为太平歌功颂德,电视屏幕上那抱着琵琶的美女,红牙檀板,正低低吟诵着佶屈聱牙的唱词。哦,她好像在唱着:“侬有一段情呀,说予诸公听”,而我有一壶酒呀,如何慰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