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9岁开始学习单簧管。这是一种偏门的西洋乐器。大部分让孩子学乐器的家长都会选择钢琴和小提琴,难度高,但是带出去比较挣面;前卫一点的就学吉他,耍酷撩妹的能力无出其右。单簧管在古典范畴内的乐团演奏中,一般充当润色旋律的作用,即使和同为木管组的双簧管和长笛相比,气息上也很少使用颤音,直得不行。木质的音色在外行人听来觉得昏昏欲睡。直到后来单簧管才被爵士乐挖掘,运用气息技巧改造颤音,开发滑音指法,终于成为豪华酒吧地下乐团的标配。我一学就是6年,长大才知道,我被学校乐团经理忽悠着学单簧管,只是为了补充管乐团的编制罢了。
我的同班没有一起参加管乐团学单簧管的。因为我年龄大,换牙早,单簧管的发音需要两颗强壮的门牙咬住笛头。当初若不是老师看到张嘴发呆的我,露着两颗大门牙,也许我就和乐器绝缘了。
所以我的学艺生涯苦闷又孤独。托住管身的拇指长了包子大的老茧,练得不好没少挨骂。和很多学乐器的孩子一样,想放弃的时候不计其数,上课浑水摸鱼,诉苦无门,就时常在乐器上发泄情绪,乐器坏了就只好再买一个。就这样6年光景过去,一直到我考上了单簧管业余9级,就再也不碰乐器了。
我们国家有一套行之有效的乐器考级制度,适用业余和专业的演奏者。考级曲目随着等级提升,复杂度也会增加。单簧管的曲目本来就少,5级以后的乐曲科目选用的都是大型协奏曲,细想起来,实属无奈。若没有乐队的衬托,协奏曲就丧失了意义,把独奏部分扒下来考评技术,就好像脱光了衣服跳芭蕾,只剩下骨感。
我在14岁的时候,终于迷上古典音乐。每天放学回家只看CCTV音乐频道。西方古典名曲我都如数家珍,家里的盗版EMI CD越堆越高,烧坏了一台随身听。我的单簧管也突然受到了额外的宠幸,终于,练习乐器不再是应付亲师,而是享受。这种奇怪的转变来源于我和最好的朋友胖翔的决裂。
因为一盘棋局,胖翔在我专心思考的时候指指点点,让我恼羞成怒,摔了棋子我就回了家。此后直到毕业,我都没有和胖翔说过一句话。原本我们一起骑车放学,一起看EVA,一起打魔兽争霸,讨论哲学,形影不离,互谓知己。在错误的时间,胖翔错误的举止伤了我的自尊,我就用错误的反应,终结了一段友谊。音乐渐渐疗愈我的伤口,不会说话的单簧管,总是吹出忧郁的声音,成了我新的知己。
最初我对知己的理解,还是来源于妈妈教导我的一句话。
小学坐在我前面的女生小天,皮肤白皙,高高壮壮,特别像美国人。她的英语很好,是牛津班的课代表,成绩优异,待人和善。我的妈妈非常喜欢她,和我找不到话题的时候,总会捎带问一问小天的境况。
小天自尊心极强,男孩子调皮,我经常扯小天的长头发玩,一次拉得太猛,小天受了惊吓,哇得就哭了出来。以后我就学会对待女孩子要温柔,再想和小天说话,就轻轻戳戳她的肩膀。哪怕她的头发挡住了我的课本,我也不敢去碰。
小天家境殷实,邀请我们去她家的别墅玩。我第一次知道有人家可以独自拥有一片网球场,我拿着几斤重的网球拍,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即使我们都住在一个城市,小天还是时常给我写信,用彩色的可爱信纸,写着祝福和友情的期许。我从来不回信,觉得写信特别费力。
妈妈如果接我放学,看见小天总是两眼眯成一条缝,小天可爱的娃娃脸能驱散阴霾,带来阳光。妈妈问我喜不喜欢小天。我歪头看着妈妈,不知道喜欢一个女生是什么含义。妈妈说,这叫“欣赏”,你不能说自己喜欢小天,但是你可以说你欣赏她。如果两个人互相欣赏,你们就是知己,深深了解对方的知己。
后来总有好事者问我对小天的感觉。我学着妈妈教我的话,我说我欣赏小天,不是喜欢,是欣赏。那些人听了就发出一阵嬉笑。我觉得自己回答得太认真了,脸红到了耳朵根。
年级排名前十的小天中考失利,没有考上重点高中。毕业那天她哭成了泪人。我想我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小天了,看在她总是给我写信的份上,送她一份礼物吧。我思来想去,平常普通的礼物实在过不了自己这关。我决定送一份无法替代的独一无二的礼物。
于是我组装起单簧管,打开录音机,塞进一盒空磁带,翻开乐谱,挑了一首不是太难,却十分经典的莫扎特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录下了由我演奏的,优美绝伦的第二乐章。
小天收到磁带,给我发了短信,她说自己很害怕,觉得前途如此渺茫。我想了半天,手打了两句课上学会的诗,我写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半晌,小天回了五个字:谢谢,我哭了。
长得像美国人,英语很好的小天,再也没有给我写过信。后来她定居纽约,真的变成了美国人。我不知道我给她的那盘磁带还在不在,她会不会时常拿出来听一听。在美国,还是有播放磁带的录音机吧?我不确定她是否能领会,那首没有乐队合奏的莫扎特协奏曲,只剩下骨感的旋律,像极了知己诀别的骊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