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九月快过去了,文傅没有信来,分配单位的通知也迟迟没下来,我却晴天霹雳地接到了晴梅结婚的消息。
我无法接受,心如刀搅,同时感受着被背叛和被报复的痛。我自语说:“傻晴梅啊,你为什么这么仓促就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呢?你为什么就不等我的抉择呢?你不知道我正在反省自己啊!我都快形成决定了,你咋就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背判了我呢!”
我一个人守在东屋里,哭得伤心欲绝。母亲过来说了一大堆的命呀运呀,我听着,心冷如冰。
原来,回家后的晴梅,与我一样只字不提出走的事。她爹妈软硬手段皆用过,都不顶用。她妈要到我们家来问究竟,她爹威胁要给我放血报复。晴梅威胁说:“爹,妈,这事跟耿玉明没关系。你们要是去找人家的麻烦,我就不活了,喝药死给你们看。”她妈瞪眼想不明白,怒爹发了火,骂她不要脸,说这个家还要脸的,要她想死就死得远远的。晴梅跑进里屋,拿出一瓶不知什么时候准备好的敌敌畏,拧开就往嘴里倒。刚喝了一口,就被跟进来的她妈给夺了下来。她爹却给了她一耳光,骂着脏话走了。
晴梅牙关紧咬,爬到木板床上,用枕头捂了嘴,抽搐成一堆。任凭她妈的哀求,也没吐出那一口药水。小计量农药只让她肚子疼了半天,在天黑时分就过去了。就此,父母再也不敢提和我讨说法的事。恢复了如旧的生活和劳作,晴梅性格变得沉默寡言,与村里姐妹也绝了往来,对我更是仇恨的没有任何余地,更别说见面。谁也不知她晚上早早熄了灯,躺在黑暗里都想了些什么?
一个多月后,晴梅主动跟父母说想结婚,对象就从过去介绍过的人中,随便挑选哪个都成。她爹又畜生王八蛋大骂了我几天,她娘苦口婆心,说婚姻大事那是女人一辈子的依靠,这么草率选择,这是在作害自己呀!晴梅是吃了砰砣铁了心,对爹娘并不多话,搞得家里气氛沉闷。
没办法,父母只好找到了媒人,又东跑西走进行了调查了解,最后给女儿定下了一个家有瘫痪老娘,没啥文化,人老实厚道,家境还算不错的小伙子。晴梅又提出了要马上结婚,而且结婚时两家人都不搞任何仪式。这个要求让父母面面相觑,苦口婆心说了几天都不顶用。被选定的男方也不甘心,托媒人来家商量。父母做不了主,晴梅咬定不松口,说如果非要改变,她宁可不嫁。
对象亲自上门,和晴梅在小屋里呆了一个多小时,死心塌地应允了一切。在选定的日子,男方独自骑了辆新买的自行车来迎娶,后座上带着一个包裹。时间是半前晌,村里的人们都在地里劳动,又不知消息,所以送别的人很少。那男人把自行车和包裹留给了晴梅的父母,两个人相随,步走着出了一碗村。
晴梅就这么背叛了我们的爱,把近二十年的缠绵彻底撕毁了。我不能接受,感到了被遗弃的耻辱和愤怒。因为我们在沙漠里已经拜了天地,互献了青春,生死与共地经历了夫妻恩爱与甘苦。她已是我的女人,咋可以不说一句话就跟别人走了呢?
我失了理性和准则,一味地愤怒着晴梅的背判。我要报复,我要发泄,我要责问。我来到晴梅家打听她外嫁的村庄和人家,她父母视我如敌,话都不跟我说。我想象着晴梅的表情,感觉着晴梅的感觉,悲伤的眼泪管不住流下来。我沿着晴梅出村的那条路,伤感地走了不知有多远。
我终于间接地探听到了晴梅的去向,按捺不住自己,骑了家中的一辆烂自行车,疯了一样问路,走路,绕路,失魂落魄地来到晴梅所嫁的村庄。
这是一处宁静的小村庄,掩映在绿树环绕之中,远离沙漠的侵蚀,天然而秩序,显得非常有生机,又给人一份安静和祥和。可惜当时的我恰如一只丧家之犬,又不知哪一家是晴梅的安身所在,只知推着自行车在村子里茫目转悠。我看见一家屋上烟囱往外冒柴烟,便想进去打听一下,谁知一条黑狗没命地扑咬过来,那情形如果没有绳索拉着,真会把我给活吃了。我顺手拾了一根树枝拿在手里,绕着走到了房屋门口。这时,从屋里走出来一个人。
走出来的这个人正是晴梅,穿一件方格间绿黄的衬衣,头发挽成一个结,用皮筋篷松地扎在后脖子上,很明显是把原来的长发剪短了。我看着晴梅,一瞬间听不到了狗的叫声,眼泪哗地流得满脸都是,哽咽着叫了声她,千言万语便无从说起了。晴梅也没想到是我,愣愣地站着,一脸恍如隔世的陌生。
晴梅终于反应过来,嘴张了张没发出声。这时,屋里传来一阵苍老的咳嗽,和一声粗哑的询问。晴梅说:“是个过路的,来要一碗水喝。”我一下子警醒过来,有意无意地吭了吭嗓子。
我是一个过路的人,这是多么天才的谎言啊!它欺骗了屋里的人,也总结了我们所有的一切。同时提醒我,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地成为了过去。我的心凄凉到了极点,更多的泪在脸上滚着。我一把拉住了晴梅的手,那手却悄无声息地抽走并藏在了身后。
窗玻璃上探起一张老女人的面孔,沙哑地邀我进屋去喝水。晴梅却说不用了,给我端出来喝吧。我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是谁了,故意大声说出掩饰满脸是泪的理由。我说眼里飞进了个东西,磨得连路也走不成了,想让她顺便麻烦给看一看。晴梅哀怨地瞥了我一眼,与我一唱一和,回屋端了半铜勺水递给我。我确实口喝了,仰起脖子咕咕一口气喝干,才借抹嘴的同时抹了一把眼泪。
晴梅给我看眼睛,也给了我们近距离的相互凝视,给了我最后一次让她双手抱头的幸福。
晴梅说:“你眼里确实进了东西,我帮你舔出来吧,不过不一定能成功。”晴梅的话说的那么平静,抱着我头的手却在簌簌发抖。我盯着她的双眼,害怕眨一下一切都会消失一样。她把我的头往亮处一搬,用头和身子挡住了老女人的视线。我吻住了晴梅的嘴,看着她眼睛一闭,两颗豆大的泪珠夺目而出。
我的心窍一下子轰然洞开。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已错了,而且错得卑鄙无耻。而晴梅一直忠心着对我的爱,包括在沙漠里的一切,她没有一点对不住我的地方。我明白她是为了我才有意做出了这令人痛心的选择和牺牲。她虽然嫁给了别人,归属了别人,但她的心永远都是属于我的。我还能说什么?我今天如果是来破坏什么,那是天理不容啊。
我一个过路的人,装模作样说着感激的话,三步一回头离开了那个小院。晴梅送我出了大门,那条恶狗还在链子上疯狂地扑咬不止。
站在大门外,院墙挡了窗口的视线。我们凝视着彼此,千言万语都成了心声。在我抖着嘴唇,就要发声的时候,终于没能管住眼泪的晴梅,一转身跑回了院子,还顺手关上了院门。留下我一个人呆站在那里,泪流满面,悲怆不已。
我脚步趔趄跨上了自行车,左摇右摆出了村子,双腿越蹬越无力,脑子里乱麻一团,又如浓云翻滚。
在一段灰土路上,我昏头昏脑,自惩一般让自己跌了进去。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水,与干土结合的一塌糊涂。我推开压在腿上的烂车子,盘了腿像个傻子一样坐在灰土中,半天一动不动。
我坐着,接受灰土的飘落,伤情不知何时转化为一股难以说清楚的偏执。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干什么,呼地从土尘中跳了起来,提着自行车来了个大转身,回头又向晴梅所在的人家走去。
晴梅在我走后又出来了,在院门口痴痴地站着。我灰土胀脸,眉目不清,行为怪异,都快到她的跟前了,还没有被认出来。我叫着晴梅的名字,她先是一愣,往前迎着跑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还有几步的距离,我在车子上鞍马一跳,落地不等站稳,就冲过去一把抓了晴梅的手,二话没说拉着就走。她被吓着了,后撤了一下又向前,用衣袖帮我擦脸,一叠声关心我这是咋了?瞬间又流露出了过去的那股劲。
我说:“晴梅,我想明白了,今天说什么也要把你领回家。你啥都不要说,咱们走,回一碗村去。”晴梅浑身发抖,跟着我走了两步,就定住了。她说:“玉明,你不要犯傻了,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你看我现都成这样了,我婆婆还在屋里。咱们的事就算我对不起你,让一切都过去吧。你回去好好地到城里发展你的事业去吧。”我疯狂地嚷嚷说:“晴梅,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我不会让别人夺走你的。你今天要是不跟我回去,那我也决不回去。咱们没有在沙漠一起死,就在这里一起死吧。”我不容她有任何的反对,连声说:“咱们过去的一切都是我错了,你要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你只要跟我回去,咱们马上就结婚。将来要么你跟我到城里去生活,要么我留在一碗村种咱们的地。”晴梅泣不成声说:“那你早先咋不跟我说这些话呀!现在说还有什么用呢!还有什么用呢!”
几位村民从不远过来,院门也哐啷一声开了,那个瘫痪在炕上的老女人拖着两条腿,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撑着身体,先是直愣愣看我们,很快就吵哑地喊说:“唉呀,媳妇,你咋和个疯子说啥话呢。快回来,小心他打你着。”她没有认出满身灰土的我,也没听明白我们的对话。晴梅回头看了看,小声说:“玉明,我求你了,你回去吧,不要让我为难了。”我大声说:“天大的事由我撑着。只要你跟我走,回去我就娶你。你是我的人,他们算什么东西。”晴梅犹豫了,瘫女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破嗓门失声嚷道:“唉呀呀,不得了啦!这个人是来我们家偷人来了。唉呀呀,你们快叫我的贵元子回来呀。”
逼近的村人听到叫声,有娃飞跑了去叫人。我一看形势不妙,顾不得再与晴梅细说什么,闪身往她腿前一蹲,双手后探,背了毫无防备的她,站起来就跑。晴梅受了惊吓,在我的背上连打带掐。我肌肉坚硬,憋着一股子劲不管不顾地跑,她一时心软,抱住我的肩头,挣扎的身体一安定,与我的奔跑谐调起来。
我放开腿跑着,先还听见瘫痪女人哑嗓子的喊叫,和一些尾随身后杂踏而来的脚步声,很快热血和心脏的贲发,让双耳失聪,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要不是晴梅在脊背上说话,我可能就会那么一口气地疯下去。
晴梅说:“玉明,你背着我能跑多远,我答应跟你回去了,你还是放我下来咱们一起跑,要不然他们会很快追过来的。”我由着惯性往前冲,气喘吁吁说:“我一点都不累,我能一口气背上你跑回咱们一碗村。”晴梅哀求说:“玉明,你不要说傻话了,还是让我下来。要跑咱们也不能在大路上跑。”一句话点醒了我,双手一松,晴梅滑到了地上。
回头看时,我发现自己跑了还不到五百米远,村里闻声追来的虽然是些老弱病残,但他们的喊叫调动了在远处地里劳动的人们,提着镰刀叉子纷纷往这边赶了过来,那情形真把我当贼给围追堵截。我无暇多想,拉了晴梅就跑。晴梅初还犹豫,很快就紧拉了我的手。我们离开了老路,翩翩奔向了田野,钻入一片绿油油正在吐穗结棒的玉米田,实现了一次融合酸甜苦辣悲喜情爱的大逃亡。
太阳快落的时候,我们歇在一处土堆上,让凉风习习来帮助冷却炽热的身体。这时我们才有空互相默默地看着对方,互相摘拣头发上的草茎和庄稼叶子。冷静下来的我一时茫然起来,晴梅看了出来,责问我说:“搞成这个样子,你高兴了吧?你知道你今天犯下多大的一个错误。”我不说话,晴梅加重了语气说:“你断了我所有的后路。”我正视现实,破釜沉舟地说:“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你放心,你的后路就是我。”晴梅盯着我看了半天,长长叹了口气,目光绵绵渺渺转向了红彤彤的落日。
回一碗村还有近十里多路,中间有一座必经的桥梁。当我们来到桥上时,四野已是一片朦胧的月色,蛙声聒叫的可以用铺天盖地来形容。跑累了的我们放松下来,坐在桥头栏杆下,歇着身上的汗。
晴梅倚着我的肩膀,我搂着她,闻着她头发中女性特有的甜甜的汗湿味。我说:“过了桥,路就熟了。等到了村南的海子,我要好好洗一下这身汗泥。”晴梅懒懒地动了动身子,不无忧虑地说:“咱们俩今天都昏头了,做下这么一桩可怕的事。我怕不等咱们回到村子里,早有人已经在等着了。到时看你咋办!”我其实也是六神无主,嘴上却不甘示弱说:“怕什么,现在是新社会,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只要你情我愿,谁也不能奈何咱们的。”
我们只顾说话想事,没注意几条黑影从桥的两头悄无声息包抄过来。晴梅惊叫一声,就被人给揪向了一边,挨了一耳光。我强力挣扎,还是被几个人摁在地上不能动弹。几个人也不说话,呼呼喘着气。其中的一个扑面一拳,打得我眼冒金星,又无法还手。我大声喊问,张开的嘴被塞进了一块臭哄哄的东西,只能“嗯,嗯”着干着急。
从晴梅嚷嚷的话中我听明白,她认识其中的人。听见她又挨了耳光,我狂怒地以头乱拱,还希望能帮她一下,结果只是徒然扎挣和被动挨打。晴梅想保护我,被一把推倒在地。我的手脚也被捆了起来,几个人一说话。我听了心里那个恨啊!奶奶的,居然最后还是没能逃脱那个没文化男人的黑手。
原来这五人一直就守在桥头的两端,守株待兔我们的到来。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我和晴梅根本没想到这点,结果被人家手到拿下,又捆猪一样扎了我的手脚。这种捆法就是睡下也难受极了,更别说站起来。这时我听到驴的鼻息,和车辐条辚辚的声音由远而近,并在我们身边停了下来。
一个麻袋兜头套在了我的头上,我们被押俘一样拉回了那个我至今想不起名字的村庄。村子里过节一样热闹,手电筒的光,灯油火把的光,电灯的光我都能隐约地分辨出来。我又听到了那个哑嗓子老女人的声音,听见他们把晴梅拉走了。我听到好多人过来问讯,有些人还随便地对卷在麻袋中的我拳打脚踢,更可恶的是有几个小孩子,居然一起一边对着我的头撒尿,一边乐不可吱。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深夜。终于人声小了,脚步声也少了,麻袋中的我意识迷迷糊糊,有种半死不活的感觉。后来,有人说怕我死了,要连夜送回一碗村,我又被人再次装到驴车上。在路过那座桥的时候,送我的两人中,有一个家伙还恶毒地吓唬说,干脆把这家伙扔到河里淹死算了。我心如死灰,对死亡威胁毫无反应。
第二天一早,一碗村走动的村民在神树下,看到了一个扎了口子的麻袋。村民们把麻袋当成了一个怪物,谁也不敢上手。冯友友叫来了陈四,两人捂了鼻子,用棍子在袋口上拨拉了半天,最后才把我褪出来,就认出了眉庞眼肿,还游走着一丝呼吸的我。
有个学生娃凑近了,看清挂在我脖子的纸牌上,用红蓝铅笔写着:“这就是流氓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