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不是叫“王君一”这个三个字,我并不很确定。她的老师只在第一天说过一次她名字,我没get到。其余的时间,大家都喊她小王。在黄河口生态站的学生中,数她最小,96年的,刚考上北师大的研究生。从山西风尘仆仆地到了北京,还没呆上一天,就被她老师拉来下乡。
那天,站上的人告诉我:“你房间来了个新同学。”我对此毫无准备,一批湿哒哒的衣服还挂在房间空调口吹风。急忙冲上去,推门见到一个小姑娘手足无措地站在行李箱旁边发懵。我将衣服拿下来,一边道歉。她回过神,不急不缓地说:“呀呀,真没关系!衣服不干是吧?你放着就行!”又说了几遍“没事”。眼睛笑成月牙的形状。然后问我附近有没有商店。我说,这里荒郊野岭,最近的商店要驱车20分钟。“你打算呆多久?”“我老师说一个月。”“你等等吧,要买东西可得跟站上的车出去。”我急着做实验,又下去了。临走前瞥了一眼,她又恢复了发懵的状态,喃喃说:“天啊。”
我们成了舍友,但是在宿舍接触的时间并不多,我总是晚归,第二天不是我早出便是她早出。有时候从站上实验室的窗口望出去,见北师大的学生们在样地里装仪器,她站在几个师兄身边。男生们的身影总是跟大大的仪器们连在一起,转来转去,互相讨论着什么;而她则在一旁,细小的身躯躬下又直起,挠挠头。
吃饭的时候,我和北师大的人们坐在一桌。她的老师是个成功稳重的中年女性,说话掷地有声。每每快吃完饭,她就给大家分配光盘任务:“小于,这盘是你的。小杜,你解决这个肉。小王,你吃掉这个。”从我坐的位置,可以看到小王的神情,尽管她已吞咽困难,但总是说,好。
每次吃饭,她都来得很早,帮忙收拾桌子。乘饭的时候,她走到最后让大家先乘。见到我,笑笑,站到我身后,问:“今晚上还做实验吗?”人群中,她会走过来站在我身边,话很少,却笑的很多。她从不叫我“师姐”,总是直呼“你”,有话从不兜着圈子,但语气很得体有礼,很舒服。
晚上我在做实验,她来实验室看我一眼。有时候我筛泥正筛得无聊,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她说,以前莫名其妙地学了自然地理,毕业论文老师让她做碳循环,之后又莫名其妙地考了北师研究生,误打误撞找了老师竟然也是碳循环的。
“你的运气很好。你撞上的这位老师是个人物,对学生也好。”我说。她大幅度地点点头,马尾辫一上一下地晃。然后又有些担心地说:“不知道研究生的学习是什么样的,忙不忙。”
有时候我在显微镜下看动物,没能顾上跟她说话。她便会说:“我会打搅你吗?那我再坐一会儿就好,你不用理我。回宿舍也是好无聊。”我让她随便坐。她说:“我觉得你好厉害,该干嘛就干嘛的。”我说:“人都是靠逼的。”她又说:“而且你性格很好。我不喜欢咋咋呼呼的人,一开始还好,但是后来就很麻烦。”我说:“你很有洞察力。”
她总是问我,能不能帮你什么忙?为了不给她还没开始的研究生生活留下阴影,我没敢让她碰泥。于是让她帮我配7%的氯化镁。每份35克。每天称两份。
来站上第五天,她来帮我称氯化镁,我问她这几天感觉怎么样。她说:“还行,之前放假一个月好久没学习了,这段时间正好静一下心。”
第六天他们最重要的仪器从芬兰来了,学生们跟着老师五点多就爬起来组装仪器。我睁眼时,她坐在床上玩手机。我问,你怎么还在这?她说:“已经从地里回来了,仪器某个部件的型号发错不能用。老师已经走了,明天我们全体也撤呀。几个月后再过来” “啊?!这么戏剧化?” “.......” “不过你又有暑假过了。” 她倒是显得很平静:“唉,是啊。我倒没事,怎样都行。他们比较惨。”
果然,吃饭的时候,北师的男生们全体安静,发愣的发愣。只见她缓缓转过餐桌的盘子,轻声说:“师兄,吃菜吧。”
晚上他们收拾东西收到很晚,十二点,她跑来我实验室:“太晚了,我明天再给你配氯化镁好不?”走了又折回来问我:“你还要在这里呆几天?”“可能四五天,或者更长。”
第七天我一早出野去,回来晚了,北师的学生们已经走了,宿舍里干干净净,好像她没有呆过一样。实验室的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堆称好的氯化镁,用锡纸包好,和一张工工整整的字条:“我称了25份,希望够用。”
我想跟她说谢谢。才发现我们没有互留电话,继而发现,我连她名字都叫不清楚。
忽然眼前浮现某个晚上在实验室聊天的情景。我问她对北京的生活有什么期待。她笑着摇头,幅度特别大,马尾辫跟着左右晃。我想告诉她,应当珍惜时光好好玩。想跟她说说我们那年在清华荒废的美好岁月。但是看着她似懂非懂的样子,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我知道不需要我多说,多年之后小王同学回首往事会明白,当年一脸懵懂无辜的她站在那里,很美好的东西在掌心里握着,而自己却浑然不知。
嗯,谢谢你,小王同学,我后来又呆了十天,那些氯化镁够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