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的摊位就在李婶的菜摊旁边,而他时常是仰面躺在一把竹椅上。那把椅子还是他爹做的,好几年了。他们年龄应该差不了多少,长大后,他便坐在这把竹椅上,替他爹守着这摊位,而他父亲则是安心在屋后操持刀具。
罪过.......罪过.......
她在心中默念,从八岁那年开始下山采购,每每经过此处,见到那些黯然血红的“秽物”,嗅到那腥不可闻的气味,她都会为他在心中默默祈祷。
佛曰:一切皆有因果。他不过是个可怜人,投生在这罪孽深重的家庭。
两人应当算是相识的,他们每年每日都见,只是从不说话。唯有一次,她经过他面前时,心中犹豫了片刻,脚步也随之慢了下来,却不料,他懒散的瞳孔突然望向她,那只嘴咧开笑了,“喂!买肉不!”
“啊!”她顿时被吓的魂不附体,落荒而逃。
自此,她一想起这件事,就羞愧的跪在佛像前反思自己的罪过,她想,那时候就不该犹豫。而当庵里来了新人,她就成了老人,采购这活,也就交到了另外的人手上,这一别,就是四五年。不想见的这四年,虽脑海中偶尔飘过他的模样,却还依旧是那个少年的模样。
她是如何和他再见的?
那日,阳光同从前一般的温柔,她心中却始终不安,坐于佛像前也不禁感到惭愧。她想,下山去走走,去体验一番世间百态,或许会有另一番感悟。小步行走于山间时,却忽然发现一人倒在树林中。
那就是他。
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似乎是从上面的小坡掉下去的,她踩着一堆树叶下来,这时似乎有许多人上了山去,而她却只看着他。她先是一路把他拖到山下,可到了山下,却发现村里一片狼藉,原有的一家济世堂也关了门。
村子里安静的可怕,李婶家的菜摊子打翻在地,他家的案板上只剩下肉沫,一边的麻雀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安静等等捡拾碎叶。她不害怕,只是有些不安。最后她只好又把他拖回浮云庵。
而浮云庵安静的不同寻常,连桂花的香味似乎也沉到了地底。她在进门的右边,发现了尸体,接着,是遍地的血,有的是庵里的人,有些是来客,熟悉的,陌生的......她吓得面色惨白,然而她能做的不过是把佛像身上的血迹擦干净,把尸体都掩埋在后山。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然后,他醒了。
“你接下来怎么办?”他问,他的眼眸隐藏了悲哀,眉头紧皱着不曾舒缓,“是隔壁镇子的土匪,很快,这里也会化作他们的地盘。”
“阿弥陀佛......这不过一个小小的村落,他们竟然如此的残忍......”
他紧接着说,“我打算去南边的城市,你呢?一起吗?”
她躲闪开他的眼睛,低头后退一步,“我乃是出家人,与施主同行,多有不便。”
他不语,似乎是默认了。第二日,他回到山下去收一些行李,她却依旧跟了去。一直跟到他回到家,跟他到药房,跟他到村子口。
“你跟着我干嘛?”他回过头来问她,不过语言中没有排斥。
她过了好一会不说话,他却走了过来,她便硬着头皮说道,“我不知该往何处。”
他似乎笑了一下,但映入她眼帘的依旧是那张苦涩的脸庞。
“你叫什么名字?”
“若妙。”
他说:“我叫阿盛。”
有的时候人自己的都不能明白自己的一些行为,比如后来,连若妙也不知,与他的相遇是她一生的悲哀,还是三世修来的福分。亦或者,这是某种天意?
前往南方的路途上,所有人都会好奇的观望他们。阿盛长的有些粗鲁,胡子连到耳鬓,她本记得原来少年的他满脸干净,如今却也变了,她的模样清秀,依旧是那身尼姑袍子,遇人便道:“阿弥陀佛。”
夜里住在客栈,一人一间房,阿盛给她送了他自己的衣服让她换上,第二日她便乖乖换上,怪异的目光果然少了许多。
“阿盛施主,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够到达目的地?”她问,此时他们已经走了十天左右了。
这十天里,没有钱了阿盛就去找活,她则是去化缘,穿着阿盛的衣服许多人以为她是男性和尚,这活倒也轻松。
阿盛说:“我也不知,我从没有去过那座城市,如今也不过是走投无路了想去碰碰运气。”
若妙感到自己心中有所疑惑,但却开不了口,也不明白自己的疑惑。不过很快,这种感觉就沉淀到了她的心底,就如同一块小小的石子落入井里,沉入井底。
大概是过了一个月了,她已经长出了些许头发,阿盛形容她如同刚出生的孩子那般。
“刚出生的孩子是如何模样?”她问。
他踏上木船,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笑了笑,“很可怕,血淋淋的。”
若妙脸色发白,“孩子不都是很可爱的吗?怎么会这样?你是不是在骗我?”
“我不说谎话,来。”他伸出手,欲将她拉上船。
若妙犹豫了一下,把手递给他。阿盛猛的一拉,若妙立刻上了船,船上摇摇晃晃,若妙叫了一声,阿盛赶紧扶住她。
“别大惊小怪的。”阿盛说,“坐过了这船,我们应该就到了。”
不错,坐在船上过了一个上午,就远远的看见一座城,若妙站起来张望,但隐隐感觉,这里并不是他们长期赶路的终点。
“我们现在去哪?”若妙问。
天上的一片流云从岸的方向而来,消失在湖的尽头,飞鸟停在船篷,望着两人的目光没有什么色彩,若妙心中似有感触,竟对它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此城名为南州城,从二人踏岸而起,四周的事物便都是新鲜玩意,进城门时,若妙也要抓着他的袖角,就好像不经世事的孩童那般,害怕自己走丢。
第一天的傍晚,他们找到一家客栈入住,为了节省一些银两,他们开了最下等的两间房,第二天,阿盛说是要出去打听一下工作,就留了若妙一人在客栈里。
天快要黑时,阿盛兴高采烈的回来了,他对若妙说:“你知道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就在我经过一家酒楼时,突然被一个绣球打中了,那可是苏家小姐的绣球啊!”所以,他成为了苏家的女婿。他对外说,若妙是他的妹妹,现在是要她同他一起去苏家吃晚饭。
若妙紧紧的跟在阿盛的身后,苏府的辉煌让若妙大开眼界,若说南州城繁华,但苏府的气派却远远不是街上那些小商小贩可以比较的。阿盛没什么背景,人也粗糙,但好歹长了一张威武的脸,又不知什么时候学了些讨女孩子欢心的话,就算他人不满意,苏小姐倒也乐意把他当做朋友对待。
“这是你妹妹吗?”苏小姐对若妙的装扮很惊异。
“是的,妹妹在几年前就去了山上削了发。”阿盛说。
“虽说是兄妹,但长得却一点也不相像,你瞧这姑娘多水灵。”苏伯母夹了菜笑嘻嘻的说。
阿盛笑着说:“我们确实不是亲生兄妹,只是村中被屠,我二人也是不得不相依为命......伯母您看这样可行,我这个人虽然不会什么,但我学东西可快,我自知自己配不上小姐,但不如让我学一段时间,你们在做定论如何?毕竟,街上那么多人都看见了......”
如此一说,他人的表情似乎也缓和了许多。
“那你妹妹......”苏伯母算是默认了他的话,又转眼看向若妙。
若妙吓的赶紧低头,她害怕苏伯母的眼神,那双眼睛似乎是鹰的眼睛,锋利的要把她撕碎。
阿盛说:“我今日打听到离这里两个山头的地方,有一处尼姑庵,我想让她去那,伯母认为如何?”
苏伯母高兴的笑了,但若妙感受不到她的喜悦。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就是庵里过的清淡,不知姑娘习不习惯?”
这话分明是问若妙的,而阿盛却抢先答道:“这有什么习不习惯的,她是出家人,不会介意那么多。”
“那就好,那就好。”
若妙在苏家歇息了一晚,那确实是她睡过最柔软的床铺,但却隐约睡得不踏实,第二日早早的,天还未亮时,就有人敲开了她的房门。
“姑娘,该上路了。”是一位家仆。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我可否去道个别?”若妙开口说,在这寒冷的清晨,她的声音如同水滴一般无声。
“阿盛公子还未起,请吧。”
若妙跟着他上了马车,不知为何,她感觉有些失落,感觉就此失去了什么,但实际上她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属于任何人,她也开始害怕前路,比在山腰遇到阿盛那天更害怕,但她又无法开口,她的眼神就和这清晨的大雾一般迷惘。
阿盛起床没见到若妙,服侍他的家仆回答道:“留雪庵路途有些远,夫人早早就让姑娘先走了。”
阿盛愣了愣,有些错愕,但还是露出笑容:“也好,是伯母考虑的周全。”
大堂里诵经声安详的嗡鸣,宛如一首歌谣合着香灰燃烧的声音,佛像脸上的笑永远都是那样的安静淡然,似乎这一切,这山上的景色,这眼前的众人都不会再变。、
新来的小尼姑找了个团蒲坐下礼佛,似乎就和从前一样,然而若妙睁开眼睛,她感觉似乎少了些什么,也可能是多了些什么,她心中有惑。
就和到达南州城的那天一样,她感觉,这并非是一个终点。
“听说,她来这里之前是和一个男人来的南州城。”有人在她身旁窃窃私语。
“那不是他哥哥吗?”
“但没有血缘关系,那也能是兄妹吗?孤男寡女的赶路,这成何体统。”
若妙不理会这些话,她不过来此两月,这些话都已经听了个变,一开始她会反驳,后来,她们打她,她怕了,也就只能任由她们说去。
下午阳光正好,洒在人的脖子上温温的,若妙敲开了一扇门,“还请玉琳师傅为我解惑。”
眼前的女子虽然面色清淡,但目光柔和,举止随和,她是庵里有名的得道高人。
“若妙,惑,他人是解不了的,能解惑的只能是你自己。”她如此说,她对若妙这个新人很包容,若妙在这个地方只能与她说上两句。
“可师傅,我心不静。”若妙说,“以前不曾觉得,现如今,我也会悲伤,怨恨,她们说,我已犯了色戒。”
“她们说?那你是否问心无愧?”
“这是自然。”若妙毫不犹豫的回答道,说完却又沉寂了下来,玉琳也不说话,太阳挪了位置,阳光从窗户进来,照到了若妙的脚踝处罚。
“曾有人说,我是天生的信徒,可为何,她们却说,我并不适合这里?”
玉琳淡淡的说:“这世间没有什么天生的信徒,大家都是经历过后愿意选择这里,再说,若是你心在佛祖,你又何必在乎你身在何处?”
“可是,我没有选择过。”若妙突然很急切,她突然不能用言语来表达这种感情。
她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长大,村子没了,她就跟着阿盛,到了南州城,她也听阿盛的,到了苏府,她更是一句话也不说。
“师傅,我是否是入了世?”
“在这里的,都是入了世的人。”
不错,从那天起,她就已经入世,而阿盛,就是她的人间,如此,她便也成为了世人之一。
半年以后,她在玉琳面前跪下,轻声说:“师傅,我想还俗了,我放不下。”
玉琳为她准备了些素衣,刚刚长出来的头发也没有削了。
“想回来就回来。”
若妙点头,徒步下了山。一步一个台阶,一步是一个后悔,她悔,自己与他在一起时,害怕他人的眼神,她悔,在苏府时,一直都是他在保护她,她悔,那天早上,没能与他道别。
她走了一天的路已经疲惫不堪,但她没有地方去,就买了几个烧饼在苏府门前等着,苏府人以为她是哪来的叫花子,就要赶她走,她害怕,却不敢走,她身上的银两并不多,正巧一个衣容华贵的男子从门中走出,她想让他帮帮忙,他却只是皱了皱眉头,一个家仆与他说了两句,他就要转身离开。
这时,若妙却认出了他,大叫了一句,“阿盛!”
男子有些诧异的回过头来看着她,许久才问:“若妙?”
不过半年不见,两人都已经成了对方不认得的模样。
阿盛带她进府,又让人送了身好些的衣服给她。若妙从未觉得这么开心过,她不明白自己的感情,她只是觉得,他是这是世界上,她唯一愿意亲近的人,她一直都想依靠他。
可阿盛说:“你不能待在这儿。”
“我是你妹妹。”若妙说。
“不,你不是,我们没有血缘关系。”阿盛说,他似乎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你和苏小姐成亲了吗?”若妙又问。
“不,还没有。”
阿盛苦笑,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一时间却又无话可说了。
“公子,小姐和夫人找您。”家仆在门口说道。
“好,我马上就来。”
若妙想起曾经在苏家吃的那顿饭,想起他们那些的表情,语言。等阿盛回来,她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只是......我只是想要一些银两,去找个地方生活。”
阿盛愣了愣,挥了挥手,让下人准备去了。对此,他也不再多说。
他只是多问了一句,“那天,你离开苏府的那天,为什么没有来与我道别?”
若妙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老实的说:“因为......他们说你还没有起。”
他笑了一下,又笑不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们这种女子,当真都是没有情的。”
最后,她背上行囊,他站在苏府的门口对他说,“照顾好自己。”
她难得的笑的很灿烂,“我会的。”
千里迢迢,只为几个眼神,几句话,但也足够了。
从此,他们不再相见,他们对对方最后的记忆都是对方原来的模样。若妙不再听到关于苏家的任何一点消息,她也从未动过嫁人的念想。世间皆如浮云,她默默的想到,就过了不知多少的春夏秋冬。
她为曾经的自己感到悲哀,却也为现在的自己感到悲哀。但是,她已经不再回头了。
许多年后,简陋的屋子里,角落里已经长了蜘蛛网,然奈何房梁太高了,就一直没有清理。若妙本来是在洗菜,却不知什么时侯睡着了,她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迷迷糊糊中,她听见隔壁少年的声音。
“若妙姐,有人找。”
若妙打开门,先是看见十五来岁少年的面孔,阳光明媚,就像曾经的那个人一样。而他身后,跟着一个满脸胡渣的男子,他仿佛有种特别的气质吸引若妙。
“若妙。”这一次,他先叫出了她的名字。
“是你啊,阿盛。”她笑了。
他耸了耸肩,“我被苏家甩了。”
若妙抬头望着雾蒙蒙的天,许多鸟飞来飞去,飞得很低。
“要下雨了。”他说。
“还不进来吗?”若妙看着天空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