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阿遥默默地站立着。白炽灯的光照在她的头顶，洒下一片刺目的光晕。仪器的滴滴声和她的心跳共振，让她不由得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她双手颤抖握紧，能感觉到掌心密布着冰冷的汗水。慌乱的冰凉正在漫布她的全身，她只来得及做一次深呼吸，就不得不再次强迫自己抬起头，直视着眼前滴滴作响的庞然大物。

花了一个年头，终于大功告成了。但是，阿遥的心里没有一点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的轻松和喜悦，反而显得忧愁不已。或许是想到接下来要做的每一步，每一件事的可怖与危险，让她的灵魂都跟随着晃动的灯光一起震颤起来。

她再一次将注意力转回到面前的仪器上。半圆形的仪器正好足够装下一个人，钛合金的外壳反射着白花花的灯光，她能从金属光滑的反射面上看见自己的脸：惨白的，汗津津的，没有一点人味，几乎已经是一具死尸了。

她冲着自己笑了笑。

发明这台时光机，不是她的一时兴起。曾经在学校里是最知名的科研天才的她，终于在自己的三十岁上，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厌倦。但是，她不愿意简简单单地死去。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她觉得她总是要做些什么的。

那就回去看看吧，她想。时光机这个名词跳进了她的脑袋里。她想回到过去，回到一个古老的年代，去验证一下“祖母悖论”的合理性。如果能阻止祖父母的相遇相知，她的存在就会从这个世界上被彻底抹除。到时候，人们会记住她——第一个用自制时光机旅行的人，用最特别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想到这里，她突然感觉双腿有了力气。她深吸一口气，迈动了第一步。她走进时光机，看着铁质的大门缓缓关上，她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等她再一次睁开眼，眼前的景象已经幻化了。大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她此时正站在一片密密的森林里。耳边回荡着蚊虫的吱吱嗡鸣，她烦乱地摇了摇头，却感觉那种慌张的心态减少了很多。

她整理了一下仪容，慢慢地往外走去。在树林的尽头，是一处小小的村落。她一眼就认出了坐在一个破旧的小院子里剥蒜的年轻女人。虽然后来经过岁月的洗礼，那张脸上将会布满斑点和皱纹，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风华正茂的女子，是祖母。她走了过去。祖母看见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疑惑但礼貌地微微一笑。

“您好，”阿遥轻声说，“我……我是新到这一片来的，在这儿迷路了。”

“进来坐吧。”祖母温柔地说，同时，她搬来一把椅子，放在院子的旁边，“不好意思，我正在干活。一会儿我就到屋子里去，给你弄一些吃的。”

阿遥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她打量着这个小小的房子，大门上贴着一份大大的日历，她能看见现在的年代：1943年10月12日。在这个充满了炮火声的年代，祖父和祖母即将遇到他们命中注定的对方——她握紧了拳头。

“同志——”她出声喊，祖母抬起了头，用衣袖擦了擦汗，微微一笑。

“怎么了？”

“您……已经成家了？”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愉快，好像正在闲话家常一般，与此同时，她从祖母手里接过一头蒜，也动手剥起来。

“啊，还没有。”祖母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眼神却分明是憧憬的。

“有意中人了？”阿遥问。

祖母没回答。因为这个时候，院子的门被推开了。院里的狗汪汪地叫着，年轻的祖母站起身来，兴奋地迎向走进大门那个同样年轻挺拔的身影。

“还平安吗？”她拥抱着男人宽厚的脊背，轻声发问。男人一身戎装，脸上带着斑驳的伤痕，但是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地发着光。那是我从未谋面的祖父，在祖母的描述里，他早在那至暗的十年里，在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战况有点紧张。”祖父的脸上露出忧愁的表情，但只是转瞬即逝。很快，他就再一次露出笑容，轻轻抚摸着祖母那乌黑油亮的发丝。

“但你们会解决的，”祖母轻声说，满脸带着的是年轻女孩的喜悦与期盼，“我相信你。我也相信你不会食言。别忘记你答应我的，等你回来了，我们就结婚。”

祖父的眼中闪过一丝落寞。阿遥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不会再回来了。作为一个了解一切的旁观者，阿遥就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缠绵，亲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感觉内心的某个柔软的角落被触动了。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或许还有无数祖父母这样的眷侣，对着彼此许下这样纯粹的诺言。一想到为了自己的“私欲”，她将会破坏这幅和谐美满的画面，她就为自己感到深深的悲哀。

最后，她趁着祖父祖母还没注意到的时候，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在她走出院子不远的时候，她还能听见背后传来祖母的喊声：

“不留下来吃饭吗？”

不了，她想。如果他们知道她心里怀揣着那样的思绪，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她只好加快脚步，重新投身进那片密林，再一次站进那封闭的小小空间。

或许，该去爸妈的那个年代看看。

时光机摇摇晃晃，嗖嗖地向前，将阿遥带到下一个年代。当她感觉摇晃终于停止，大门缓缓打开，她看见一片宽阔的空地，再往前一点，隔着一道围墙的，就是一片刷着白色的漆，整齐林立的房屋。

她一家一家找过去。她在这个从未经历过的年代，寻找着父母可能留下的痕迹。希望这时候他们还没有相遇，她想，希望她还有机会改变这一切。

但很快，她的理想就破灭了。因为她在道路的尽头，看到一个一身西装，手拿捧花，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她认出来了，那是年轻时的父亲。这时候他的头发还没有花白，脊背还没有弯曲，还是那么风度翩翩。她不假思索，迎上前去。

“您好，我找不着路了，您能告诉我区政府该往哪儿走吗？”

“区政府？你从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在尽头左转就是了。”父亲和蔼地回答道，看上去心情很好，“正好，我和你顺路，我可以带着你往那边走一段。”

她连忙点头。父亲大步流星地走着，她在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跟随。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跟在爸爸屁股后面亦步亦趋的小孩子。她几乎忘了自己来这儿的本来目的，过了很久才如梦方醒。

“您要去见人吗？”她问，“我看您拿着捧花，有意中人了吗？”

“是啊。”父亲爽朗地回答，“她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姑娘，我今天是去对她说，我喜欢她，请她和我试一试。”

阿遥的内心复杂。父亲口中的那个“她”，是年轻时美丽动人的妈妈。在父亲曾讲过的古老故事里，母亲是个端庄贤惠，又温柔体贴的女人。他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深深地爱上了她。

那种不忍的心思又出现在了她的心里。她努力压下这种感觉，轻声问：

“万一失败了，您打算怎么办？”

“那就再试一次。”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痴痴地看着远方，神情是难以言说的庄严肃穆，“一次不行，就等下一次。总有一天，我会让她看到我。我们会结婚，会有很多很多孩子，我会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他说着，转了一个弯。区政府的大门就近在咫尺，阿遥在门口停下了脚步。父亲转过身来，冲着她笑了：

“任务完成，祝您好运。”

他继续往前走去，朝气蓬勃，步伐坚定。阿遥呆立在区政府的门口，看着父亲的身影越走越远。她没有跟上去，而是转过身，朝着时光机停放的那片空地走去。

时光机再一次启动了。在摇晃中，阿遥闭上眼睛，沉默地思索着。这是第三次了，这一次一定得成功。她绞尽脑汁，思考一个合适的时间，最后，终于坚定了那个残忍的决心。

既然无法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只能在她还年幼的时候，杀死那个幼小的她，让这个长大了的，早已厌倦这个世界的她，能够离开尘世的束缚。

时光机慢慢停下了。她走出敞开的大门，走进了一片高楼林立。这是她在童年时无比熟悉的地方，她凭借记忆，很快找到了家里的大门。伸出手的一刻，她犹豫了。开门的会是谁？她害怕看到祖母，害怕看到爸爸妈妈，更害怕看见她自己。她生怕心里一颤，就没了离开这个世界的勇气。

但是，她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

于是，她抬起手，敲响了门。过了一会儿，门被慢慢打开了，开门的动作很笨拙，好像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她低下头，看见门口站着的，是一个梳着两条小辫儿的小丫头。

“你好！”小丫头脆生生地说。

“你好，我……我是来……”阿遥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面对着童年时的自己，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她实在不愿意去思考那些残忍的事情。她只能不受控制地和那双澄澈的眼睛对视着。

小丫头端详着她。过了一阵子，她突然兴奋地跳了起来。

“你是我！你一定是我！”

她激动地在原地打着圈圈，似乎她期待这一天已经期待很久了。阿遥慢慢地走进客厅，看着这里熟悉的装潢。小丫头追上来，紧紧拉住她的衣襟。

“没想到我居然长得这么大！”她喜滋滋地不停絮叨着，“长大好玩吗？你是不是能每天都吃薯片？你是不是有一台电脑？哇，你长得真高啊！”

阿遥的步伐突然停下了。她原本想要做些什么的双手突然一动也不能动，她沉默了许久，才慢慢转过头，蹲下身子。

“你……”她轻声问，“你想长大吗？”

小丫头兴奋地点了点头。

“长大一定很棒吧！”她的眼神里全是向往，“你穿得好漂亮！我以后也能穿这么漂亮的衣服吗？”

阿遥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每天都能吃自己爱吃的东西吗？你会自己做饭了吗？”

阿遥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总是能看电视和玩电脑？没有爸爸妈妈一直管着？”

阿遥默默地点了点头。

“太棒了！”小女孩发出一声欢呼，紧紧地抱住阿遥的脖子，“我真喜欢长大的我！我真希望马上就长大！谢谢你专门从未来来看我！”

阿遥默不作声，但是眼泪已经缓缓流了下来。她颤抖的双手抱紧孩子娇小的身体，许久，她才哽咽地说出一句：

“对不起。”

告别了小女孩，她一个人走在离开的路上。时光机还默默地立在宽广的庭院，阳光照射在钛合金的反射面，散发出柔和的日影。日影最后在她身上洒落，把她的每一根发丝都染成金黄的颜色。

她看着光滑的金属面上反射出来的自己。女人身姿挺拔，精神矍铄，全身上下散发出的是属于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勇敢的人的活力与希望。她看着看着，嘴角缓缓地升起一个温暖的弧线。

她大步走了进去。在那一堆滴滴作响的按钮里，她点下一个绿色的按键。

“回到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