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她抬头望向门外,梅雨如帘,从檐边注流而下,风贯入佛堂,远远有钟声传来,缥缈峰多风雾,此时被暮雨洗过,苍山重云,净收眼底,她怔怔有些离神。
我垂眸,淡道:“茶凉了。”
她回过神来,低头望向手中杯,浅笑:“青梅的莲子落茶,倒是很有意思。上次你予我的辛夷花,已经喝完了,不如再让我取一些去。”
“施主若是喜欢,贫僧可叫人奉于府上。”
我是水月寺的一名佛家弟子,法号虚弄,曾独自下山颂扬佛法,她便坐在席下,待讲学闭,众人散去,她方才开口。
“若神佛有灵,为何叫战事不休,灾难不止,天下动荡,百姓涂炭。若神佛有眼,这便是他们想看到的吗?料想神佛也不过是个骗局,众生颠沛,何来欢喜地、何坐辩才天?”
我将经书收入行李之中,转头望她:“人心有欲,方才多灾多难。温饱是欲,战争也是欲,将强大诉求于战争,将自己的欲化作贪念,恶念需得到惩戒,又怎能将因果报应归咎于神佛呢?”
“你总说神佛,那神佛何在?”
“神佛无处不在,朝露晨晞,清风明月,山花云雾,甘霖树木,处处有禅意。”
她笑:“你口中这神佛,一点用处也没有。”说罢起身离席而去。
寺内暮鼓敲完一百零八声,天已昏昏暗,她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侧过头轻声道:“我要走了。你记得每日为我诵经祈福,让天上神佛宽我往日不敬,若我平安归来,必定….一定….”她扭头望向我,乍然一笑,她一半脸浸在暮色里,如青云蔽月,我手藏袖中不自觉地捏紧了佛珠,她又启齿,一字一顿:“若你的佛门茶真有灵,望让我心想事成。”
军队驻扎在小方盘城十里之外的旷野里。营地里的火光密密猛猛,巡夜的士兵手持长戟戒备森严。虽是如此仍藏不住人心动荡,战争已经打了整整三年,红山一役,带兵的云大将军重伤不愈,溘然离世,一时间军心崩溃,大军节节败退,直至玉门关安顿,等待朝廷另作安排。
营门一阵骚乱,有人踏月而来。
“什么人?”守门士兵长戟一搭,拦住那人去路。
来人跨于大宛驹之上,头戴帏帽看不清模样,只见那人抬手抖出一卷黄帛,赫然露出“圣旨”二字,众士兵见状大惊,纷纷跪地。
“上王有旨,由我来接替将领的位子。从今往后,我便是你们的新将军,军中所有的事都听我安排,明白了吗?”她声音由帏帽下传来,却是个女人。
跪下的士兵左右对望,皆是一惊,新将军怎么是个女人?过了许久,方才有人迟疑开口:“领旨。”
新将军抬手将帏帽一脱,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来,虽是女人,却神色凌然,她翻身下马直入中营,有偏将闻讯而来急忙跟上。
走了不久,便听见一阵歌声,绵长哀婉,是吴地的乡曲,她眉头一皱,循声走去,便见到一个士兵靠在军帐旁,正阖目低低地唱着歌。
见到此人,她抬手便从偏将手中夺过长枪,一翻手,枪矛擦风猎猎作响,哗地一声便停在了那人喉颈处。唱歌的士兵一睁眼,便望见一柄长枪抵在自己喉口,一时间张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营中颂哀乐,扰乱军心,你有何居心?”她厉道,然后环顾四周,高声下令:“下次在军中再有人唱这样的歌,就把舌头给我拔掉。”
“是。”下属齐齐应道,不敢怠慢。
入中营,副将送来盔甲战袍,她独在帐中,褪去外衣,一串佛珠从襟口落下,她一怔,拾起那串佛珠,檀木珠粒粒磨得水润,是人心泽手润之物,在烛光下泽泽生辉。
她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是她第一次遇到那个和尚,她在苏州城游历,茶馆打尖之时,巧遇上他与寻常百姓讲授经学,只觉佛法荒唐不值一提,只撩眼瞧了一眼,望见人群簇拥的那人,袈裟闪闪,神情沉静又从容,认真而执着,似碧水柔情,又似苍山高远,她顿了目光,周身嘈杂皆隐然褪却。
他是涤尘而出的高人吗?她想,我是他口中为他悲悯的世人吗?
只一刻,她便打消脑中这荒唐的念头,心有余悸般觉得自己入了魔障,又有些恼怒,待众人散去,便开口挑衅。
正想着,突闻帐门外有人低问:“将军,可以进来吗?”
她手中佛珠攒紧,开口:“是。”
缥缈峰的雨自她离去便未停止,雨夜无月,佛堂之中燃了高香与烛,我跪坐于满堂佛前,低声诵经。
我见云中月动了绮念,犯淫。
望她平安归来,犯贪。
祈求战事平定,犯痴。
罪孽,深重。
“师叔,宵禁了。”一个小沙弥在佛堂外叫我。
我起身道谢,从佛堂回住处,在暗中走着,雨湿了我的僧袍。我停在脚步,摊开手掌,有雨落入我掌心。
一年前南浔发水患,连下了一个月的雨,河堤被冲垮,百里良田被淹,我与百姓同度灾日,共修河堤,待水患褪去,入目却是比水患更大的灾难——良田尽毁颗粒无收,瘟疫肆虐哀鸿遍野。
瘟疫以及饿死者的尸体被草席裹着随意地扔在路旁,田园被毁的难民在城中四处游荡为果腹自相残杀。我为死者诵经超度,却途遇灾民孩童偷走我的行李篓,一时间举步维艰,又见满城疮痍,只觉得心下戚然,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自责而痛心。
一日,城中来了官员,沿途发放粮食与救济钱款,灾难的局面大为改善。
我在人群之外,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发放物资,只剩一怔,她抬头无意间与我四目相对,竟勾起嘴角一笑,抬手指着天,又摇了摇头,仿佛在说:
“你口中的神佛,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我心中很是感激,并不怪她唐突冒犯,只合掌冲她弯腰一拜,继而离了南浔。
军队在营外集合,站台上一人负手而立,金甲铮铮,卓然超脱。
“云将军戎马一生,南征北战,从没畏惧过什么。而在场的各位,都是云将军生前栽培、亲信的良将,可你们不过红山一役,便折兵损将、丢盔弃甲,节节退败,一扫云家将的威名,你们如何对得起朝廷的重望,又如何对得起云将军的牺牲?”她立于风中,衣袂猎猎作响,声音高亢,神色凛然。
“云家将不是无胆鼠辈,各位都是从无情的厮杀中拿着刀开出一条血路的英雄,红山一役,是我们的耻辱,我们现在就要拿起手中的刀,重新杀回去,一雪前耻,杀他个片甲不留。让天下人看看,云家将的本事!”
“听明白了吗!”
“是!”整齐划一的口号在沙场上空重重撞开,劲风卷起的风沙遮天蔽日。
她望着满场的士兵,手里掐着那串佛珠,心如鼓锤。
待南浔赈灾事项安排好之后,她便重整行装,北上到了太湖边。
一日造访东山,途遇大雨,便躲进山腰的草亭避雨。进了亭去,便望见一人,一身灰袍,头上一顶灰扑扑的斗笠,她身形一顿,那人抬起头来,见是她,合掌微笑道:“施主,别来无恙。”
她在一旁坐下,问道:“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他偏头望向登山的路,答:“来到洞庭东山,心里记着要来紫金庵拜访才是。”
紫金庵?她一挑眉,五味陈杂:“庵?其中想必有不少比丘尼可以与你共修佛法吧?”
他皱起眉,轻开口:“紫金庵中并没有女居士。”
她意识到自己失言,转而笑嘻嘻地岔开话:“在南浔我帮了你一个大忙,没有心存感谢吗?”
“施主的善行,贫僧一直铭记于心,南浔的百姓也一定会感激施主的。”
“既然感谢,为何却没有一点儿表示呢?”她翘起下巴,摊开手,神色中满是得意。
“这…”他一愣,思忖良久,抬手从袖中坠出一串佛珠。他起身站到她面前,恭敬施礼,镇重其事地将佛珠放在她掌心,“是贫僧珍重之物,望姑娘日后也能一心向善。”
她本只想逗逗他,哪晓得这个身无长物连袈裟都被偷走了的穷和尚,竟然真把佛珠给了她。正愣着,头上又落下一物,一抬头,便见他把斗笠取来戴在了她头上。
“风疾雨寒,施主不要着凉才是。贫僧先告辞了。”说罢他又向她一拜,转身便出了亭沿山路向上爬去。
她怔怔地望着那人背影,亭外雨急,将他背影掩去,迷迷蒙蒙,像是一眨眼便会消失一般。
她回头望掌中佛珠,尚带有那人手里的余温,一颗一颗圆润饱满,被人掌磨得平滑光泽,有两颗上用小篆刻着二字——“虚弄”。
她紧紧抓着佛珠,就像紧紧抓住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从东山下来,我便直接回了缥缈峰。我只觉心中有什么东西动摇了,要回去问问佛祖。
小弟子发现我的佛珠不见,跑来问,我只答掉了。
他激动地问:“怎么会掉了,那可是小叶紫檀做的佛珠,是师叔你亲手做的啊,花了好几年时间呢。”
我手中木鱼一停,扭头看他:“身外之物,又犯贪戒,是不是要罚抄经书了?”
他语塞,皱眉从佛堂里跑了出去。
我在佛堂里抄了三个月的经书,却还是未明白,她在山亭中问我讨要东西的时候,我心下隐然一动,是因为什么。
我以为这个疑惑会藏我心中一生,却没料得她却突然造访水月寺。
“施主不肯进来,说要师叔你去见她才行。”
她站在寺门外,执一柄伞,着一袭黑衫,雨势不大,她双眼红得像三月的山花,怔怔望我,良久方才开口说出一句:“若神佛有灵,望我父亲在天之灵得以安息。还望师傅托菩萨告诉他,终有一日,我定承其壮志,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
水雾朦胧,我心里似有东西响了一声,最终只说:“寺里小沙弥新制了辛夷花茶,进来尝尝吧。”
马群从山谷里穿插而来,大风从山脊席卷而下,滚滚风声杂夹着马蹄声,几个月来,大军连取胜仗,直行到了红山十里外。
“明日红山开战,给营中所有士兵派发纸笔,写家书与未了的心愿,如若明日有什么不测,这些东西,便由朝廷转交给他们的家人。红山一役,是云将军此生唯一的遗憾,我便是赔上性命,也要将它打下来。”她说着,抬手将一柄小刀扎入地图之中,直指红山,刀身震动,嗡然作响。
“是。”满帐军官齐声答道。
会闭,军官皆退只副将留下。
她头也不抬:“还有何事?”
“将军。”那人低了一下头,又抬起:“将军身为女子,初来之时军中颇有不服,连月来将军用兵如神,连连胜仗,现在在军中极有威信,这都是好事。可是红山,可不可以不打?”
她抬头看他:“为什么?”
“云老将军殁于红山一役,是军中大讳,行军至此已足,朝廷也早已派人前往谈判,到时以红山为界,属下自会尽心尽力镇守此地,不让敌军来犯。而将军身为女子,来军中已经极为不妥,更何况此行甚险,将军不如就此作罢,待谈判结束,卸甲….还乡…”
“荒唐!这是云将军未遂的夙愿,你岂敢….”
“是云将军的心愿!”他打断她的话,“可是云将军南征北战,保卫我朝多年,只为让百姓安康、天下太平,他保卫了天下人,可他难道不想保卫自己的女儿吗?让自己的骨肉陷入如此险境,出生入死,难道你以为,会是他的心愿吗!?”
她愣住,指甲掐入掌心,良久方才开口说:“你…怎么知道?”
“卸甲还乡,嫁做人妇相夫教子,才是将军身为女子应当做的。”他黯然淡道:“云老将军与将军的关系,我也只是胡乱猜测罢,不晓便说中了。望将军再三斟酌,考虑属下说过的话吧。”说罢他转身退出帐去。
她呆坐在原地,良久突地轻笑一声,这笑声如风中的烛火一般,扑地一下便灭了。
劲风猎猎,旌旗蔽日。
“我带五千人从谷中穿过牵制敌军,其余兵将分作两支从谷外绕路包抄。”她高坐马上,风将她的声音扯散。
“将军,谷中恐有埋伏。还是由属下来带谷中人马。”副将策马上前。
她抬手止住他的话,高举兵刃:“走!”
军旗飘散,大军徐徐进入红山。
两边早有埋伏,待军队走过滚石弓箭齐齐落下,她又怎么会不知道,父亲就是死于埋伏。
于谷口,她令行军停下,抬头望前方道路,安静非常。
她轻笑。
抬手拔箭,箭头浸满桐油,领士兵点燃。她架上燃火的箭,拉弓,满弦紧绷,指一松,箭身飞射,其音呼啸,带火的箭镞落地刹那,如引燃火索一般,火势如毯铺就,绵延向前,一时间棕烟四起,满谷皆被浓烟笼罩——是狼粪,她在前夜令人偷偷安置,以障敌军视线。
又有一百士兵跑到前方,怀抱军中日常用的木桶,用刀柄咚咚敲了起来,如马蹄阵阵。
不出多时,谷中便传来箭矢飞射与滚石落地的声响,敌军已然中计。
哄乱多时,声响渐渐散去,突地在两山上传来人声,短兵相接。在敌军手忙脚乱之时,已有士兵抄小路上了高处,趁其不备进行突袭。
狼烟烧得将尽,烟已淡了一层,她举刀示意军队前行。
军队为防止马蹄受伤,在烧过狼粪的道路上跑得极快,出了山谷便是敌方大军,除去突袭埋伏的士兵,她还剩三千人。
三千人,能敌得了多久?
三千人所要做的,不过就是扰乱敌方罢了。
所要做的,就是死。
出了谷,远远瞧见敌方大军整军待发,人群压压站在地平线上,如浪潮匍匐在地,只需一翻就能将他们吞没。
她下令排头军高举帅旗,接着她跳上战车,一把抄过鼓锤一声一声敲起战鼓来,咚、咚、咚。三千士兵举刀呐喊,喊声震彻天际。
对面应战,也是乌嚷嚷一片呐喊。
她翻身上马,举刀,“冲!”。
三千人在旷野大地上如游蛇一般,迅疾而凶猛地咬住敌军咽喉,直直钻入敌军内部。
她举刀旋一圈,便是腥风扑面,鲜血如洒,黑压压的人群向她聚拢来,一批倒下又来一批,铜墙铁壁,杀也杀不尽。
三千人,两千人,一千人。
敌军被打散又聚拢,如紧紧掐着他们喉咙的手一般,从未放开。
她咬着牙奋力杀敌,血将她的金甲洗了一遍又一遍,愈发金光闪闪。
忽闻身后有金鸣之声,风擦呼啸,在她身后钝然一停,她回头,见一名士兵用身体挡住了向她射来的箭,继而闷声栽倒下马,瞬间便被涌来的敌军马蹄踩过。
她一震,心停了一拍。
还有多少人?
援军什么时候来?
究竟…
她还未回过神,四面八方的利刃便向她涌来。
她脑子里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候的景象。
“你总说神佛,那神佛何在?”
“神佛无处不在,朝露晨晞,清风明月,山花云雾,甘霖树木,处处有禅意。”
他目光认真笃定,袈裟闪闪,于是她再也没有忘记过那副模样。
阳光刺目,刀光湛湛,铿锵的兵器相接与人的厮杀声混作一团,血将全身上下淋了湿透,在嘴中苦涩得让人疲惫。
呆和尚,你说这其中,也有禅意吗?
来不及了。她掐住手中佛珠,阖上了眼。
来不及了….神佛啊….还是不愿宽恕我的造次和罪孽吗….
耳边又传来一波震天呐喊——援军抵达。
连下了许久的雨终于停了,此时已到初冬,天气晴朗,寒风瑟瑟。
寺中突有官兵造访,说是来找我。
几人给了我一个木匣子,说道:“是将军要我们带来给你的。”
我手一顿,接过木盒,良久才开口:“有劳几位大人了。”
送过几人,我回到佛堂,在佛像前上了三炷香,又开始诵经。
入了夜,佛堂中掌起了灯,寂静无人,我思忖许久,方才取出木盒,在手中打开。
盒子静静地放着一串佛珠。
我将佛珠取出,放在灯下看,突地心一停,只觉四肢六骸都被死死掐住,动弹不得。
佛珠两子上用小篆仔细刻着“虚弄”二字,是我原来刻上去的。而在这两个字旁边,又有人用小刀歪歪扭扭地并排刻上另外三个字,刻痕已被血水染得暗红。
云中月。
我手一紧,心中似有东西轰然倒塌,我突然好像明白了许多事。
众生爱痴,色不异空,可人世痴罔,我即便解得佛语,终究还是解不开人心吗?
我以为爱为虚幻,结果最终,是连自己的心也解不开罢。
我走到佛堂门边,记起我最后一次见她,她站在门口回头望我,乍然一笑。
而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她走之前没有说出口的话。
她最终还是没能说完。
“若我平安归来,必定….一定….要娶我。”
hym 大学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