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女孩一睁眼,惨白空洞的天花板映入眼帘,陌生而熟悉。身体仿佛喝醉了,绵绵的,使不上力。她听见一片寂静。她艰难地侧过头,费了大力,发现自己手枯黄褶皱,像风干了三十年的老树皮。上面还插着针,透明的管子顺着一个不再光亮的不锈钢支架向上延伸,顶端挂着一小玻璃瓶液体。她挪一下手,呲……针在血管里碰了壁,疼。拗起头看,这是一个半新不旧的大房间,横平竖直的放着几张床,洁白的床单和被套,有些床单是鼓的,有人,有些床单铺平着,没人。一切带着朦胧的光亮。耳边是不真切的呻吟和说话声。
差不多女孩脑中一片空白。我是谁?我在哪儿?
她想起6岁的时候,有一次发高烧,也是这种奇妙的景象。她清楚的记得那种感觉,仿佛与所有的事情都划开了关系,像一个旁观者,她看见蚂蚁从墙角网上爬,爬满了天花板,挤挤挨挨一片黑,随时会掉下来。她尖叫,但是没人帮她。她看见地板上开满了花,大片的魔幻色彩,带着同样的朦胧光晕。她饿,却吃不下东西,全部吐了出来。她冷,却在不停的流汗,衣服湿透了。她放弃挣扎,就这样静静的躺着。反正蚂蚁不会掉在她的脸上,花开不到她的身上,饿了就忍着,喝水,出汗。
回忆结束。差不多女孩捡起一些残破的记忆。医院、疼痛、肿瘤、女儿……她觉得很累。想闭上眼睛,不思不想,随便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从光晕中走出来,熟悉的脸庞,不过想不起来名字,她牵着一个小女孩坐到她床边,握住她的手。凝神去看小姑娘,大约是6岁的模样,扎着羊角辫,粉嫩嫩的可爱,模样熟悉,那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了。她看见年轻女人脸上流下两条眼泪,张口叫她:“妈~!”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飘飘忽忽,听不真切。说不出缘由,心里一动,想坐起来看她们仔细些,身体完全没有力气,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看起来也只是嗫嚅了几下,“妈,你说什么?”年轻女子哭泣的脸贴上了她的,在她耳边问。她竭力出声,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清的“哼”。她感到女子的泪水汹涌,却毫无办法阻止。心中有些愧疚,这些眼泪,是为我而流的吗?
记忆越来越清晰。差不多女孩,不,应该是差不多奶奶,78岁了。前不久检查出淋巴癌,晚期。其实早就有征兆的,她一直没理会。去一次医院多少钱,她那点微薄的养老金怎么敢跨进医院的大门?她反正也老了,活够了,可不能再拖累女儿。这样疗那样疗,白受罪。所以当女儿征求她诊治方案的时候,她连连摆手,不治不治。女儿也没强求。她心里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
旁边的小女孩,是她的外孙女,甜甜。自从甜甜一出生,便成了自己的心头肉。看着这孩子一晃眼长这么大,能跑会跳,像女儿小时候,又不太像。听她喊“外婆”,心里像抹了蜜,这小娃娃,不管怎么都好,一眼就让人疼到骨子里。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甜甜却扁扁嘴,开始哭了。慌了神地想抱抱她,甜甜不哭,身体依旧一动不动,话也说不出,心里急如火燎,可又有什么办法!
忽然一阵困倦袭来,差不多女孩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但是她神志可清醒的很。黑暗中,她想起这一生,点点滴滴,如电影胶片般在眼前浮现。她看见自己6岁那年发烧得厉害,差点就救不回来了,而她的妈妈就在她床边哭,就如她女儿在她床边哭这样。她看见自己上学,放学,上初中,上高中,上一所普通大学,回到家乡,和一个普通的男人,开展一段普通的婚姻。过普通的日子,吵普通的架,老公出普通的轨,被发现时普通的求原谅。她开始普通的绝望,把普通的人生希望寄托在普通的女儿身上。照顾女儿上学,放学,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退休后过普通老太太的生活,和上班族去挤公交,抢限时特价鸡蛋,免费的都是好的,这是老年人普通的价值观。因为她穷啊。其实也只是普通的穷,吃的饱穿的暖,别的不讲究,尽量多攒钱防老。进了医院才发现,攒了十年的棺材本,还不够这一次看病!她愤怒过沮丧过,恨过所有人,最恨的是自己。
她想起老天曾经给她三次机会。
一次是高三的时候。她成绩一直不错,被老师和家长寄予了很大的希望,重点本科目标明确。可是学习的枯燥和压力让她想逃避。她花大量的时间偷偷看小说,周末一有机会就溜出去玩游戏,劲舞团。非常流行,整个网吧都响彻霹雳啪啦的键盘声。她觉得自己不孤单了,可以忘掉语数外物化那些烦人的字母和分数,在虚幻世界里才有真正的快乐。“抵制高考,扼杀了我们的青春和未来!!!”她在QQ空间写下这条心情,很快就收到了很多赞。她细心的数了数,那些成绩好的都没点。他们根本没时间玩QQ吧,她心里嗤笑,又有一种愧疚感,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一次是大学的时候。她在图书馆自习的时候,对面坐了一个男孩子。他长相清秀,手里看的正是自己最喜欢的一本书。这本书很多人名字都没听过,而那个男生却看的津津有味,差不多女孩激动到战栗,仿佛看见真命天子降临。她迫切的希望男生注意到她,最好能同她讲话。可是他没有。女孩想搭个讪,但想到自己长相普通还一脸的痘,想到自己今天没洗头,甚至想到自己专业课成绩平平,便退缩了。那个男孩在她对面坐了一下午,晚上没来。差不多女孩常去图书馆,却再没遇见他。如果当初能搭个话多好,哪怕递张纸条……即使做不了情侣,做朋友也会有很多乐趣吧,差不多女孩遗憾地想。
后来差不多女孩回家相亲,小县城的男孩连海德格尔都没听过,有车有房就叫条件好了。差不多女孩看谁也没感觉,妈妈说,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嘛。差不多女孩结婚了,和一个有房子的普通男子,他不看海德格尔,只知道格力,喜欢吃红烧肉,觉得玫瑰花是浪费钱,搞不清楚法餐的前菜顺序(当然她后来也忘了)。他从木讷的大男孩慢慢变成唠叨的老男人。女人就该做好家务伺候好丈夫孩子和公婆,就该接小孩上下学,就该履行妻子的床上任务,就该在财政紧张的时候多打一份工,就该体谅男人的偷腥。她怒争过,打过架,闹过离婚,可是没用。她看着孩子的眼泪,心软了,看着丈夫的眼泪,原谅了他,看着父母公婆的眼泪,她决定不闹了,好好过日子。一生过得很快啊,一眨眼女儿都到了适婚的年纪。她想女儿能自由的恋爱,和所爱共度一生,可是又觉得男人这东西是会变的,找个老实的一辈子也就过来了。
第三次是毕业的时候。大学坐落在一个美丽发达的沿海城市。她纠结过自己是在这里打拼出一个未来还是回老家。妈妈说,回来吧。外面坏人多,你又买不起房,将来怎么办?差不多女孩想了想,父母年纪也大了,作为独身子女也该承担起养老责任。她回到家乡,找了一份文员工作,认识字的都能干,她觉得自己大材小用,可毫无办法,不干这个就只能去工厂当一线工人,县城就这么多岗位,爱做不做。她逛过一次县城里的新华书店,全是教辅和鸡汤;她逛过中心公园,野草生长,狗屎遍地;她连走路都要小心翼翼,水泥路上都是痰迹。差不多女孩也不是没挣扎过,奈何眼高手低,处处掣肘。习惯就好。她闭上眼睛过一天又一天。
奇迹再没有出现在她身上,当然也没有危险。她顺着众人的轨迹,过着白开水的生活。妈妈说,这就叫过日子。她试图对她女儿这么讲,可未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
这个结局,在她25岁时便料到了,但是真正经历其中还是不免小小惊讶一下。差不多女孩努力睁开眼,再看一次床前年轻的母女俩,终于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