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同学中有几人我至今难忘,其中便有阿波头。
阿波头十二三岁,成绩基本垫底,却生得十分疏朗,加之为人大方,在同学中人缘极好。
偶有一次,我见到了他的老父亲,惹起了我对他的无限好奇。
老头儿瘦瘦小小,脸黑得看不清五官,倒是一双眼睛一闪一闪放着精光。他扛了根禾枪,上面晃荡着双破解放鞋,一双大得出奇的脚上全是泥水,周身补丁摞着补丁。逆着光杵在宿舍门口,他似乎一直在提裤子,还不时要勒一勒腰间那根黑乎乎老麻绳。从阿波头手中接过皱巴巴一沓毛票之后,他蘸着口水数了数,将粘在嘴角的旱烟头一甩,潇洒转身:你姆妈好点了,你莫要挂记。那是从头到尾他说的唯一一句话。阿波头则一言不发,只皱着眉头,直到老头儿背影消失,才舒出一口长气,又笑着回到我们中间来。
他明明有鞋,为何要光脚?泥水从何而来?拿到钱,为何还要数一数?还有,他看来竟是来向阿波头要钱的!阿波头小小年纪,莫非竟要养家?他又是哪里来的钱?我深感疑惑。
渐渐的,我便知道:阿波头家确实不易。他的母亲有慢性病,不能下地。家里没有钱供他上学,原打算上完小学便让他回田里耍事,多少算是个劳力,是他自己硬挣着要来读书的。不知道是不是一种交换条件,他从来不向家里要钱,在学校的一应开销,全凭自己双手解决。每个月他的老父亲来镇上赶集时,他还要或多或少给父亲一些钱,作为家里唯一一个儿子必须承担的责任。
但是,阿波头看来并不十分差钱,至少不像知情人口中那般拮据。他常年穿着浆洗得十分干净的一套旧军装,还算体面。他每月剪头,梳成波浪形状,偶尔还会请客。
他哪里来的钱?
时间长了,我便知道,原来阿波头有一手绝活——抓野物。
每年开春,逢上“鱼溯水”,他便在小溪港汊中安排好各种机关,一篓篓手板宽的团子鲫鱼,各种小虾小蟹,只等着放学去收获。四五月份,他又开始抓泥鳅、鳝鱼。再热一些,便是青蛙。下半年要艰难一些,天气变冷之后,除了鱼虾,他还要抽空回山里抓上几只野鸡、野兔,偶尔打打零工,才能平衡每个月的支出。
我们那个初中,学生大部分是小镇上几个“关系户”的子弟,极难管束。对于这些小刺头,学校老师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基本是一种放养状态。阿波头一介草民,却因此也得到了更多谋生的时间与机会。
看阿波头捉鳝鱼,绝对是一种享受。
发现稀泥中一个小洞,他便会悄悄潜往,用手指对准洞口,然后沿着洞壁一路飞速向下,另一只手则在前方灵活配合、阻住泥中那滑溜无比的家伙的去路。一旦与它在泥中相接,他便会食指与中指铁钳般一夹,轻喝一声:有了!那鳝鱼应声而出,犹在他掌中撅动挣扎。这时,他脸上总会漾起似有似无一个笑,将那鱼在水中涮得一涮,往身后的铁桶中“当”一甩,“哗啦哗啦”又蹚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
我也曾试过学他的模样往稀泥中伸下手去,初时那洞穴还有迹可循,但片刻后便全被稀泥填盖,哪里能探出鳝鱼的所在。于是,对他这一手神技仰慕不已。
捉鳝鱼还是个力气活。有时那鳝鱼在泥中逃得飞快,这边手指跟不上它逃窜的速度,那边堵截的手就要派上用场。我时常见他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白花花腱子肉,将一大坨数十斤稀泥齐齐抠出,往水少处“啪”一摔。里面一定有一截黄闪闪的东西在扑腾跳跃,于是他一探手,将它轻松扣住,又是一甩,“当”落入铁桶。
阿波头只要出手,极少落空。几丘田下来,不过个把钟头,便有小半桶。他并不贪多,将鳝鱼悄悄带回宿舍,依然回教室上课。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便设法翻出围墙,来至市场,只寻那些二道贩子,快速成交,从他们手中换回一沓或多或少零碎票子。
阿波头捉鳝鱼,小的直接用手,大的则会用上他特制的钓具。所谓钓具,不过是将自行车辐条磨尖、扳弯后的一个钩子。看似粗拙,在他手中,却如同神器。
他会在前一日寻到一小罐肥大蚯蚓,看好钓鱼的地方,第二日再动手。
大鳝鱼很少在稻田中出现,多会在山塘、港汊旁栖身。阿波头善于观察水流、地势、植被等诸般信息,来准确判断鳝鱼藏身何处,一如分金定穴的倒斗高手。
寻好位置,先是试探,将蚯蚓穿在钓具之上,在洞穴中水面处轻轻搅动。若是穴中有鱼,多会探出头来观察,小心吞食那蚯蚓。若这时耐不住性子急着扯钩,便很有可能将它惊动,潜入洞穴深处,再难捉获。定要等它已放松警惕,将那蚯蚓完整吞下,再急速一扯。铁钩刺穿鳝鱼下颚,这时鳝鱼再如何挣扎,亦是徒劳了。
说来简单,实际操作却是极难拿捏。起始需要极度平稳,关键时却又要非常决断,更要紧是要有耐心和体力。便是老练如阿波头,吊了几条之后,也是要甩甩胳膊扭扭腰,摇摇已经僵直的脖颈子。
那天,阿波头在山塘边上寻到一个十分粗大的石头洞穴。
这里有鱼!他小心翼翼俯下身子,伸长了胳膊,尽量避免将影子投在水面。
几分钟后,他使劲一提。
“呼啦”一条黑白相间中间还夹杂火红色斑点的大蛇,在他手中的钩子上扭动。
我日!他只将那蛇往塘心一甩,竟又俯下身去,径将手伸进了那洞穴。
你不怕?!我在一旁失声惊呼。
他将铁钩在洞穴中左右乱捅,四处去勾。
片刻之后,竟真的有好大一条鳝鱼,被他勾住了身子,扯了上来。
好在这几毛钱还没走!他只是淡淡说了句:蛇在水里不咬人,怕被呛住,你不知道?
他是如何这般笃定这洞中一定有鱼?蛇鳝为何又在一窝?蛇在水中真的不咬人?我目瞪口呆。
捉鳝鱼的时候,阿波头很少说话。
那次遇蛇,他反是打开了话匣子。说他这钓鱼的技巧,来自他们村一个瘸子。
你知道哪里的鳝鱼生得最肥?他突然问。
我茫茫然摇了摇头。
噗嗤,他突然笑了一声,笑声中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想你也不知道!
七八岁时我跟着那瘸子,亲眼见他从一处塌陷的老坟之中,扯出来手臂粗细红焰焰一条老鳝鱼。那鳝鱼尾巴吊着块烂掉的棺材板,被捉住,口中还发出“荷荷”的声音。
接下来呢?坟中扯出那样一条鳝鱼,他的话,实在令人惊怖莫名。
接下来?那鳝鱼哪个敢吃?瘸子把它养在自己屋里,来人就请过去看。哎,他不过是显弄本事,叫人不敢随便欺负自己。过两年,瘸子死了,那鳝鱼也再没有人见过。
奇怪的是,对自己的“师父”,阿波头除了有些唏嘘,似乎并无特别的感激。
就这样,阿波头每日提着铁桶在田间小道上穿梭。回到教室,依然埋头苦读,成绩却始终差强人意。
初三还没有上完,阿波头便走了。
知情人说:阿波头当兵去了,找人开了后门,设法瞒报了年龄。阿波头当兵的地方,在海南。
海南,我知道的,有大海,有椰子树……但,有没有鳝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