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一八   宜逛庙会

我不但不是什么书香人家出身的,而且由于工读,我受的教育十分畸形,真正是学无根底。又加上自己一向贪玩,始终也没能把缺欠的部分弥补上。


我上学并不晚。六岁就进了设在新太仓一座庙里的私塾。一九七三年一个傍晚,我曾去重访那个地方。庙宇早已拆掉了。如今盖了个纸匣厂。二十年代初期,每逢初一十五,庙里总挤满了烧香的信男信女。私塾在大殿右侧一个黑黝黝的角落里。五十来个学生挤在一座座砖砌的小台子周围。墙壁中央上端挂了一张残旧不堪的「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像,上课前下课后我们都得朝它作上三揖。每个学生面前都摊着一本《四书》,像解闷似的,从早到晚我们就扯了喉咙「唱」着经文。那时还用铜制钱。早晨上学的时候,总带上两个制钱买烧饼或者马蹄,照例腋下夹着书包,夏天还拎着一壶开水。


这个私塾上了不到半年,我就呆不下去了。因为不但逢年过节我不能像旁的孩子那样给老师提个蒲包,连每月的束修我也交不上了。于是,老师动不动就用烟袋锅子敲我的脑袋,板子也越打越重。说是「《大学》、《中庸》,打得屁股哼哼」,可我才念了半本《论语》,身上就给打成青一块紫一块的了。


那大约是五四运动前夕,新学就像一股清风,吹进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这时我妈妈已经出去佣工了。她决定把我送进九道湾一家私立的「新式」学堂。这是一个路西高台阶的宅子——现在已成了个大杂院。妈妈替我买了新式的教科书。第一课是「人手足刀尺」,还有图画。上学那天,她让我穿上特意为我新缝制的蓝布大褂,亲自把我送去。那个胡同弯来弯去,好像不止九道。每拐一个弯,她就扽扽我的大褂,生怕身上有个褶子。一路反复叮嘱我:「咱们这房就你一个,可得给妈争口气!」


这个学堂的课室设在东西厢房,老师一家住在北屋。我们进去后,妈妈就打开手绢包儿,拿出她用汗水低三下四为我挣来的学费,毕恭毕敬地放在八仙桌的一角。然后就赔着笑脸托付开了:「我跟前就这么一个,您老多多栽培吧。」


我小心坎里只想知道这个「新式」学堂到底怎么个新法。倒是不再念「子曰」,改念「马牛羊,鸡犬豕」了。课本是新式装帧,还可以嗅出印刷的油墨气味。可是照旧上一段死背一段,照旧扯了喉咙「唱」。再有就是,学费之外,要钱的花样更多了一些,一下子师母生日,一下子师姑出门子。回回都得送礼。凭我妈妈那点工钱,很快我就又成为一个不受欢迎的学生了。这时,我发现「新式」学堂还有一点不同,就是这位老师年纪轻一些,他的板子打在手心上更疼一些。有一回他把挺厚的一根板子打断了,马上就又从抽屉里抄出一根。


就在这时,四堂兄有一天来说,安定门三条有个叫崇实的洋学堂,那里正在招生。穷学生可以半天读书,半天学点手艺;不但免交学杂费,出了师还可以挣上块儿八毛的。记得那时我妈妈正病在家里,日夜要我给她捶胸脯。我一直说不清她得的是什么病,只知道她爱生闷气,半夜里常唉声叹气的。听到四堂兄这话,她含着泪说:「这可好,就累你把这孩子给送去吧。书念不念倒不打紧,能学份手艺可好!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的,孩子也不至于喝西北风啊!」


这样,一个早晨,她把我打点了一下,就由四堂兄把我带到那家洋学堂。说起来我的书念得也算是按部就班:上了两年小学就升初中,然后又上高中。可是我总是黑早爬起来就进地毯房去干活,一直干到中午,只在下半天才上课。主课全在上午,下午不是修身、手工,就是唱歌、体操。


中学时代是打知识基础的阶段。倘若我很勤奋好学,萤窗雪案,拼命追赶,说不定也能填上些空白。然而我把许多时光都花在庙会里了。


平生有两件事最教我发窘,一是要我拿毛笔题字。我写的是一手狗趴字,生怕人家看了耻笑。另一件是要我唱两句二黄。在汕头和福州教书时,一开游艺会就有人这么提。北京人嘛,这个要求再自然不过了。然而我一句也不会唱。我觉得简直是撅我的短。


那时,戏馆子是阔人去的地方。由于穷,我没能接近京戏,白当了北京人。另外也还有个原因。大约三四岁上,有个亲戚带我去过东安市场的吉祥。唱的什么自然早没印象了,倒是对场上提着长嘴壶沏茶的、卖糖果的很感兴趣;尤其使我眼花缭乱的是满场里飞着的雪白「手巾把儿」。可是正当肩上插上旗子、头上挺着长羽毛的演员在喧天的锣鼓声中举着刀枪在台上转悠时,忽然,观众席上也大打出手了。


原来那时丘八老爷不但白看戏,戏院还得伺候得周到。一怠慢了,就「砸戏馆子」。我那是头一回看戏,就碰上了。什么茶壶呀,茶碗呀,甚至板凳,都从楼上飞了下来。观众有哭嚷的,也有哎哟的——大概砸在身上了——挤成一团。幸而我们的座位靠近窗户,那位亲戚赶紧把我抱上窗台,跟着他也蹿上来把我抢出戏院。这时,向外逃的观众已经堵塞在戏院门口,呼天抢地。从那以后,我就同京戏没有了缘分。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当我看到豆嘴胡同自己家里一瞬间变成废墟时,我就联想到小时经历的那场砸戏馆子。


我的艺术教育最早是在庙会里受的。那时,初一、十五东岳庙,七、八护国寺,逢九逢十隆福寺,以及天桥、鼓楼后身都是举行庙会的场所,也就是我的课堂。


那真是个五花八门、美不胜收的地方。走进庙门就像是进入了童话世界。这里有三尺长的大风筝——沙雁或是龙睛鱼,有串成朝珠一般可以挂在脖子上的山里红;有香甜可口的「驴打滚」,也有一个大子儿一碗的豆汁;有粘破瓷器的鳔胶,也有能把生锈的器皿擦得锃亮的一包包粉末。一个角落是动物园——卖各种虫鱼禽鸟,毛兔松鼠;另一个角落是植物园——从各种奇花异草到一个小子儿一捆的「死不了」。还有算灵卦的,捏面人儿的。摔跤能手宝三和练十八般武艺的各路把式,都在这里大显身手。


但是最吸引我的,还是蓝布篷底下围满一圈人的那些说书唱曲的,场子周围有一排板凳,那是给「正式」听众坐的。有两种人站在板凳后面,一种是打算听上两句就走开的,一坐上板凳再走就不那么便当了;一种是自知掏不出几个钱,不敢去坐。我就属于后一种观众。绰号「云里飞」的那位相声演员的机智多端、随口旁敲侧击,那是我最早接触的讽刺文学。评书快板、大鼓岔曲里那丰富而生动的语言常使我听得入迷,归途不断回味。有一次听评书出了神,竟然把身上穿着的布衫丢了,而且也说不出是给人扒下的,还是脱了拿在手里丢的。难怪三堂兄狠揍了我一顿。


对我来说,那些曲艺比至圣先师的「子曰学而时习之」有意思多了。一九六三年,在出版社的一次晚会上,我竟然还唱得出一段岔曲——《风雨归舟》。一九六六年夏天那自然也成为罪状一条,说是同邓拓的风雨相呼应。然而中国的俗文学多了不起啊!短短那么一两百字,就衬着变化无穷的自然景物,描绘出老少两个渔人一天的生涯。有情有景,听得见冰雹的声响,看得见雨过天晴,挂在半空的一缕丹霞。


在庙会这个课堂里,我往往也是个交不起学费的穷学生。演完一场,艺人照例拿着盘子或笸箩向观众打钱。我也偶尔从口袋里摸得出一两个大子儿,一般情况下则只能站脚助威。看白戏的观众是不会受待见的,不是挨上几眼瞪,就是给赶走。好在庙会里棚子连棚子,处处是课堂。我时常从这一家又溜到另一家。那时候北京风沙可大啦!逛一趟庙会,回去就成了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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